“酿哥哥。”
陈酿闻声回头,神情里亦沾染了月色的清冽。
七娘又道:
“夜凉如水,快进屋吧!已作罢了。”
陈酿遂起身道:
“琳琅在一旁的小书房等你许久了。我唤人去掌灯。”
“酿哥哥要赶蓼蓼?”七娘委屈地看着他。
“夜深了。”陈酿进屋,自点了盏灯笼,递到她手上。
七娘不情愿地接过,他又取了件自己的袍子替她披上。青灰的袍子太长太大,已曳到地上,显得七娘弱不禁风的。他送她至院外,天还黑得很。
琳琅扶着七娘,正待道别,却听陈酿轻声道:
“还是我送你吧,夜深了。”
☆、第三十三章 花非花3
七娘闻声,忙拖着袍子至他身旁,偏头看着他,笑着拉了他的衣袖便走。
陈酿被她拖拽,直怕她摔了,忙道:
“蓼蓼!花径路滑,仔细行走!”
七娘这才放慢脚步。琳琅在二人身后跟着,手里捧着七娘的斗篷。她心下奇怪,分明带了自己的斗篷,七娘子却只愿裹着陈小先生的旧布衣。那有什么好的?又大又不保暖,果然是孩童心性呢!
春日的花大都落了,倒是荼靡繁盛,丝丝袅袅,总爱勾住簪钗花钿,惹女儿家烦心。
可七娘却觉得有趣,时常在荼靡架下穿行,每每经过,总要走一回。她心中是喜爱荼靡的,荼靡多情,才挽成柔丝留人住。
陈酿书房至七娘闺房的路上,正有个小巧玲珑的荼靡架。七娘看了陈酿一眼,满脸期待,却不说什么。
陈酿哪里不知她的心思?这孩子越发贪玩了!
他只冷了脸道:
“不行!”
七娘霎时被看穿,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却还不依不饶的。
她又道:
“西南月落,城乌将起,左右睡不成了。酿哥哥陪我至荼靡架下,闲步一回可好?”
“夜深了。”陈酿抬头看看月色,“别淘气!”
七娘似未听他言语,直往荼靡架下去,一面回头:
“琳琅不许跟着!”
琳琅担忧地看了七娘几眼,也不敢去,只得作一万福,向陈酿求救:
“陈先生……”
陈酿叹了口气,最拿她的无赖没办法。他兀自摇摇头,便寻七娘去。
七娘闻得脚步声,自知奸计得逞,遂狡黠一笑,回头道:
“酿哥哥不会丢下蓼蓼,对不对?”
“也就是你,这般任性!”陈酿笑道。
七娘偏头一笑,谁知荼靡解意,真挂住了她的步摇。
她咯咯笑了几声,又试探着伸手去解:
“呵呵,又挽住了。”
陈酿见她模样笨拙,忍俊不禁,遂负手行过去,自替她解。只是月光朦胧,看不大清,解了许久亦解不开。陈酿靠近了些,仔细理弄着步摇和荼靡丝。
他的下颌就快抵上她的发髻,她的鼻尖似乎触到他的衣襟。七娘猛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只怔怔立在那里。一瞬间,她只觉面颊发烫,掌心冒汗。
这是大概头一回,她清楚地知道,陈酿与别人是不同的。
“分开了。”陈酿舒了口气,呼吸扫过她的发丝。
七娘却缓不过神,面色绯红,只发愣地看着他。陈酿蹙了蹙眉,逗她似的轻拨方才那支步摇。夜里安静,玉石坠子声音清脆,七娘一个激灵,这才知身在何处。
自回了闺房,她依旧有些心绪不安。那夜七娘不曾入睡,辗转反侧间,总觉得有人抵着她的发髻。
她低头,不自主地浅笑,只抬手抚过长发,又碰一下自己的鼻尖。一时心绪荡漾,她把头埋地更低,面色羞得绯红。
酿哥哥,似乎,是很好的。
七娘望着窗前洒下的月光,只胡乱吟哦一阕《天仙子》:
胧月罥烟三寸小,老花飞絮沾袍皎。
多情荼靡挽成丝,留窈窕,解春调,玉瑟一音风渺渺。
自送了七娘回去,陈酿也无心睡眠,都被他给闹清醒了。
他自在月下踱步,如今已是初夏。七娘经不得夏夜的凉,他倒觉着清爽。陈酿微闭上眼,只循着花草的气息,向花阴深处行去。
听闻园中有几株极罕见的昙花,也不知今夜是否有缘见得。他只漫无目的地走,袍子沾了露水,也只由他。恰一派名士风流。
忽而,花阴更深处,似有什么声音,幽微又哀愁。从前老人都说,这夏夜里,花儿叶儿最易成精。陈酿往前复行了几步,只见月色朦胧处,一个苍白的身影,似有哀泣之声。
细细看来,她身旁的昙花已然谢了,她像是祭奠它们的尸身,莫不是花神么?
陈酿一向对鬼神敬而远之,若是平日,不理也就是了。偏此时他见着,有些莫名的熟悉,又莫名地怜她孤零。
他又近前几步,只轻声唤道:
“是谁在哭?”
那人闻声一惊,忙抹了眼泪,回眸一看,竟是许娘子!
只见她面带愁容,双眉紧锁,残泪还挂在脸上。一身家常装扮素雅得紧,加之长发未挽,亦无矫饰。她只孤身立在那里,无艳无俗,单薄不堪。
陈酿忙近前去,也不急问她为何在此,只蓦地道了句:
“更深露重,许娘子深夜在此,何不添衣?”
许道萍一恁,忙红着脸回过身避他。
陈酿方知失礼,遂作揖道:
“是我唐突了。”
“先生客气。”许道萍轻声道。
“只是,小娘子为何在此哀泣?”
许道萍离他远些,行了一礼。又匆匆看他一眼,只低声道:
“先生见笑,就告辞了。”
说罢,不及陈酿反应,她便自离去了。来去匆匆,似乎方才的言语只是一个梦。
他忽忆起她诗集上一句话来,有云“浓雾沾来春晓泪,清愁染上暮边桐”,所言情态,恰似方才。
想来,她孤身客居在此,倒是与他同病相怜。只是他好歹还有个姑姑在此处,而她却是寄人篱下,孑然一身了。
陈酿看着身旁凋谢的昙花,已是残枝败叶了,难怪她哭得那样伤心。昙花一现,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他带着心事回书房,已静不下心来看七娘的文章。竹叶的沙沙声扰得人心神不宁,他只胡乱修修改改,点点评评。好在七娘是有些悟性与灵性的,也不至花费太多笔墨。
他又自作了一篇,想来,大夫人要七娘作文,更是谢诜想看陈酿的见地。他一向对陈酿有着别样的看重,朝堂之事也愿说与他听,此番的文章到底马虎不得。
他理了理思绪,振了振精神。省试的日子已不到一年,谢诜本是洪门大儒,难得客居他家,也总要多多请教才是。
就七娘所言鳏寡孤独之事,他早想畅所欲言,此番洋洋洒洒写下一大篇,待停笔时,天已然大亮了。只是,昨夜的奇遇总挥之不去,时不时涌上心头,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第三十四章 花非花4
因着陈酿托付,七娘一早便往许道萍那里去。一路上她也随意翻翻,都说许姐姐颇有才情,瞧来倒是不错。若与朱二表姐相比,真是不相上下,也难怪二人惺惺相惜了。
朱二表姐文风洒脱清俊,都道是个闺中李白,红粉诗仙。而许姐姐的诗文,说不上像谁,读来只觉多愁少怨,可谓“工雅”。看她字里行间,分明写的都是寻常之物,读来偏有常人不及之情,七娘不由得心下佩服。
方至许道萍闺房,这屋子久不来了,却还是二姐姐从前离开的样子。一应摆件小物,倒叫七娘思忆起从前。
许道萍才起不久,正在案前作文,见七娘来,忙起身迎去。一面道:
“正说午后去瞧你,却是你先来了。”
她拉七娘坐下,又吩咐湘儿上茶。七娘一手背在身后,只狡黠地偏头看着她。许道萍知她心性贪玩,此刻不知又在计算什么。她笑道:
“你打什么鬼主意,如何这般看我?”
“许姐姐要谢我!”七娘笃定地看着她。
许道萍忽垂下眸子,低声道:
“是了,借住你家,自然该谢你的。”
七娘一心想着玩笑,此时许道萍忽来的自苦,倒使人不知所措。她只得笑道:
“姐姐别多想,只是,你仔细想想,可是丢了什么东西?”
许道萍一恁,心道,自己有什么可丢呢?一时思索不到。
湘儿正奉茶进来,听到她们谈话,只先请七娘喝茶。她道:
“这是我们娘子从徽州带来的太平猴魁,谢七娘子尝尝。”
七娘饮了一口,倒极合她的口味。湘儿又向许道萍道:
“小娘子怎么不记得了?前日在花园,可不是丢了东西么?”
许道萍忆起那日,只点头道:
“倒是了。那日在花园整理近日诗稿,回来时便忘了。后来再去寻,只寻不到的。”
七娘不语,只得意笑笑。许道萍见她一手背在身后,惊道:
“竟是七妹妹得了?”
七娘拿出那本“浮尘散人”的集子,递至许道萍面前。她笑道:
“却不是我,我不过受人之托,物归原主。”
许道萍接过集子看了看,果是自己的。此番失而复得,倒是意外之喜。她心中欢喜,因而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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