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你的!也不是什么极好的文章,你若喜欢,待回了汴京,再与你写一册便是。”
七娘忽惊喜地看着他,转而又垂眸含笑。
她摇头道:
“不必了,酿哥哥。那不同的。”
这些文章,皆是陈酿偶然所成。不为应承仕途,不为教化旁人。随心而作,随意而写,偏这分天然,才是最难得之处。
待众人都坐稳,车夫便驾车往汴京的方向去。
今年的冬天,气候很是无常。风雪才见小些,行了一阵,却又渐渐大起来。
好在,谢府的冬车皆是拿五彩琉璃封了窗,倒不至让风雪灌进来。只是外边呼啸之声颇大,阿珠依旧举手抵住窗户。
七娘朝窗外看去,四下俱是白茫茫的一片。零星有几个行人,似背着包袱,蹒跚而行。又一阵风来,卷起苍苍白雪,眼前霎时又模糊了。
环月将七娘手炉中的银碳换过一回,只道:
“今日倒怪了,只差了一个车夫与周嬷嬷来接,这般行路,总有些不方便。”
阿珠闻言,掩面一笑。
她看看七娘,又看看陈酿,打趣道:
“左右,陈先生能来也就是了,旁人哪里要紧!小娘子,是不是?”
七娘一瞬揪紧了心。阿珠这丫头,是越发没规矩了!眼下陈酿还在呢,却当着他的面说这话,教七娘如何放得下脸面?
七娘遂微嗔地瞪了她一眼,不时又拿余光偷瞧陈酿。
琳琅见阿珠越发不像样子,轻捶了她一下,又凑上去低声道:
“胡说什么呢!看回了汴京,大夫人不打你来!”
阿珠吐了吐舌头,只转头去看七娘与陈酿。
陈酿倒不见有甚么反应。长日与谢诜弈棋,倒练就了如今处变不惊的本事。
他不苟言笑,只道:
“这些日子府中事多,管事媳妇们皆匀不出人来。蓼蓼且回府,也就知了。”
七娘哪知南迁之事?她一脸不解,望着陈酿道:
“算来,也不是谁的生辰,府中忙何事呢?”
她思索一阵,忽灵机一动:
“敢是二姐姐要回府省亲么?”
陈酿见她神情兴奋,一时直不忍同她讲。
他吸了口气,方道:
“不是你二姐姐。你好生坐着,我慢慢同你说。”
七娘也不知何事,只听话地点了点头。
陈酿不易察觉地叹了一声,正待说话,却听车外越发喧闹起来。
七娘笑道:
“还未至汴京呢,就这般热闹!待到年下,想是更有趣的。”
阿珠附和着笑了笑,兴奋地掀起帘子朝外看。
“诶?”她神色忽而有些异样,“怎么看着,皆像是出汴京的?”
还不待她思索,只见人群黑压压的一片,直朝马车涌来。
车夫长年外出,见识也多。他望着人群,颇觉蹊跷。
人群渐行渐近,雪尘亦随他们散开。车夫定睛看了两眼,心下一沉,直道不好。
他忙向车中回话:
“陈先生,七娘子,前头像是难民,正朝咱们这处来呢!”
难民?
陈酿闻言,忙掀开车帘看去。只见一大群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茫茫大雪之中,显得可怜,又令人毛骨悚然。
既为难民,自然是衣食不保。也不知饿了多少日,冻了多少日,见着谢府车架华美,免不得抢掠一番。
车中之人,多是女子。陈酿与车夫虽皆有些功夫,到底双拳难敌四手,架不住难民人多!
陈酿当即放下帘子,吩咐道:
“快走!”
车夫闻声,一刻也不敢耽搁。他皮鞭一甩,便直催着马儿前行。
七娘早已吓得花容失色,加之马车一快,便不平稳起来。她哪里见过这阵势?只紧紧拽着陈酿,丝毫不敢松手。
陈酿心下也急,他粗喘着气,嘴上却安慰着七娘:
“蓼蓼别怕,酿哥哥在呢!”
难民们见追将不上,便扯着嗓子喊起来。
“站住!站住!”
闻着声音,七娘更是害怕,身子已然抖得不成样子。
几个丫头之中,唯有琳琅略沉稳些。她将后边的声音细细辨来,竟觉出几分熟悉。
她忙拉着七娘的手臂:
“小娘子,那后边,像是顺子的声音!”
七娘哪里听得她说话,却是陈酿有些惊愕。他朝后看了一眼,似乎真有些像。
他又问琳琅:
“是五郎身边的顺子?”
琳琅试图稳住自己的呼吸,颤颤地点了点头。
“停车!”陈酿忽高声唤道。
七娘猛地抬起头,一双惊恐的眸子直视陈酿。
“别怕。”他极力安抚着七娘。
适才一番颠簸,七娘早已是精疲力尽。此时骤然停下,她喘了好些时候方才缓过来。
见马车停下,后边的难民更是疾步上前。车中人定睛瞧去,行在前面的,果是顺子!
那些难民远看自是黑压压的一片,细细算来,却不过二三十人的样子。
七娘将头埋在陈酿手臂上,自不敢看。阿珠此时胆大起来,便朝那处看去,不由得一惊!
二三十人中,竟多有谢府仆从!
☆、第六章 思帝乡3(加更)
阿珠直愣愣地望着窗外之人,一时竟不知言语。
她抓着七娘的手臂摇起来,只颤抖道:
“小娘子,你……你快看啊!”
七娘余悸未平,依旧紧紧靠着陈酿。这般模样,倒与从前遇着山贼时无二。
陈酿朝七娘看去,示意阿珠莫再言语。他伸手拍了拍七娘的肩,蓦地发觉,她抖得不像样子。
他遂轻声道:
“蓼蓼,你放心,那并非难民,是家里人。”
陈酿的声音舒缓而平静,足以安抚人心。七娘缓缓抬起头,双手却依旧紧紧拽着他。
陈酿又道:
“咱们下去看看,好不好?”
七娘一时还不曾回神,只愣然点了点头。这样的境况,自然陈酿说什么,便是什么!
车外大雪纷飞,苍茫一片。除了他们,似乎见不得半个人影。
七娘裹好裘衣,抱着手炉,由陈酿扶着下车。那二三十人见她来,眼中霎时燃起希冀,只一瞬,转而又添了几分悲悯。
七娘怯怯地朝他们看去。刚入眼来,她猛然一惊,只急退了两步。
行在前面的,像是五郎身边的顺子。只见他胡乱裹着一件旧棉衣,发髻也不知收拾梳洗,一脸惨像,哪里像谢府的仆从?
陈酿抬眼扫视一番,这些人之中,有几个他也认得的。似乎有个还是姑姑房里的丫头。
他眉头微微颤了颤,心头却猛地一沉。众人落魄至此,究竟出了何事?
还不待他们发问,一众仆从只齐齐跪了下来。
他们眼含热泪,又是哭喊又是捶地,旁人劝也劝不住。也不管雪地是否寒凉刺骨,他们直像是没了力气,也不愿起身。
陈酿叹了口气,一把拉了顺子起来,忙问:
“究竟除出了何事?你们怎的沦落至此?像这般哭号,半日也就过去了,快捡要紧的说来!”
顺子早已是涕泗横流,不住地啜泣。他狠狠拿袖子抹了一把眼泪,正待说来,却又忍不住泪如雨下。
阿珠与顺子向来更熟识些,她性子急,这会子更是按捺不住。
只见她朝顺子腿上踢了一脚,焦急道:
“你这人怎么回事?问你话呢!你倒是说啊!”
阿珠这一着急上火,不独顺子,余下那二三十位,哭号得更是厉害。
这般阵势,七娘早吓傻了。她只躲在陈酿身后,不敢出来。
都道男儿有泪不轻弹,见顺子这副模样,必是极大的事了!
陈酿只觉无奈,转而又问道:
“你这会子再难过,也无济于事。总要将事情说来,咱们才好一同应对啊!”
听闻“一同应对”几字,顺子心中总算有了些底。他缓了缓心神,虽依旧啜泣,却比方才好了许多。
他遂道:
“陈先生,七娘子,莫回汴京了!汴京,汴京……”
话及此处,顺子忽而哽咽,再无法言语。
陈酿心下一抖,已然猜着几分。
他强撑着精神,追问道:
“汴京,如何了?”
“汴京……”只听后边有人哀嚎道,“金蛮子攻入,汴京城破!”
汴京城破!
汴京,城破!
谁也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四下蓦地安静下来,七娘双目无神,只觉耳边嗡嗡作响,闷得她无法思考,无法动弹。
“酿哥哥,”她一时不及反应,只带着木楞的神情,“何为,城破?”
何为城破,七娘如何不知?她不过是不愿信!
那一瞬,陈酿不知如何答话。
按理说,便是没有大宋使臣前往,金兵亦不会这么快攻城。一来,金人地势不熟,勘察军情必会花费许多时日;二来,沿途总有兵士抵御,不至这般顺风顺水。
只是,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
陈酿喉头咽了咽,强撑着身子,不教自己倒下。眼前众人中,他是唯一能拿主意的。便是再惊,便是再难,他亦要立得住,撑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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