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浑身发抖,泣不成声,“机长……我、我……没有……妈妈了……”
被眼泪浸润的心口瞬间变得无比滚烫柔软,程遇风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带着某种克制和抚慰。
“你妈妈只是先去了一个我们所有人最终都要去的地方。”
“很远很远的将来,她或许会在某个路口等你,就像你爸爸曾经在某个路口等她一样。”
程遇风又轻声说: “你还有我。”
第38章 第三十八坛花雕
陈年已经声嘶力竭, 在程遇风怀里沉沉地睡了过去, 在和煦阳光照耀下, 她的眼皮鼻尖脸颊耳朵晕开深浅不一的红,眉心也紧紧皱着, 聚满了无言的哀伤,看着很揪心。
程遇风把她背回家。
这三天来身体上和精神上的巨大压力把陈年彻底压垮了, 当晚她就发起高烧, 烧得不省人事,程遇风带她去镇上卫生院, 平日里那么沉稳淡定的人,一路上步伐却慌乱得不像话。
桃源镇的人但凡有个头疼脑热大都是等它自然好,要不就是自己去山里挖些对症的草药煮水喝下去,或者在药店买药吃,稍微严重些才会上卫生院。要是有什么大病, 就会跑到县城或市里去治。
卫生院的医生从来没见过烧得这么厉害的人,不用探热针, 他的手刚摸上去, 就感觉好像摸到了一块烧红的木炭, 他再一看人,不得了了,脸苍白得血色全无,气若游丝, 怕是快不行了。
他哪里敢耽误, 告诉程遇风让他赶紧把人带到县城医院去。
程遇风和医生要了些降温的医用酒精, 火急火燎地把陈年送到了最近的县城医院,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
今晚没有月光,夜色浓稠,急诊科一片灯火通明。空气里除了消毒水味,还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走廊上,清洁工正拿着拖把清理地上的血迹。
五分钟前,一个因酒驾和重型货车迎面相撞,受了重伤的中年男人被送过来,现在正在手术室抢救。
程遇风把陈年抱到发热专科诊室,医生看一眼就知道这小姑娘情况不轻,他连忙放下手头上不那么紧要的事,全力治疗陈年。
折腾了半夜,几乎用尽各种可能的降温方法,陈年的高烧还没有要退下来的迹象,医生吩咐护士先把水挂上,然后等天亮再看看什么情况。
程遇风弓着背坐在病床前,手里轻握着一截输液管,冰冷的液体从他温热手心滑过,流进陈年手背的静脉血管里。
陈年的脸红得很不寻常,呼吸也时而急促,时而绵长,嘴里偶尔会发出虚弱的低吟,“妈妈……”
“不要……”
“不要……我。”
妈妈不要不要我。
程遇风用棉签沾了温水去润她干燥的唇,又轻轻握住她的手,那么小那么软,透着寒凉,他听着她模糊的碎语,只觉得胸口处窒息得快透不过气来。
将近午夜十二点,一道凄厉的女人哭声响彻整栋急诊科大楼,“啊!你还有没有良心啊,丢下我们孤儿寡母就这样去了!你给我回来,给我回来,听到没有啊……”
后面就听不到声音了,不知道是被护士劝阻,还是哭晕了过去。
医院里从来都不缺生离死别。
一个生命的逝去,背后是一个残缺的家庭。
程遇风揉了揉疲倦的眉心,看着床上的人,目光坚定,他低语出声,“陈年,挺过去,我知道你可以的。”
对程遇风来说,这又是一个无眠之夜,虽然他的身体累到了极点,思绪却很清晰。幸好天亮时,陈年的烧退了下去,人还有些虚弱,但眼睛里多了一丝光彩。
她睁开眼,看到了守在床边的程遇风。
他的脸上满是倦意,下巴冒出了胡茬,身上的衣服已经没有往日每一次见面时的平整,衬衫皱巴巴的,最上面的扣子还随意松了两颗,有一种消沉的感觉。
陈年何曾见过他这副样子?
这三天来机长一直不眠不休地照顾她,如果没有他,她一定撑不下去。
陈年的内心对程遇风充满了愧疚和感激。
“机长……”陈年张口说了两个字,发现没有声音,喉咙又涩又疼,还痒痒的,她咳了两声才压下痒意,“谢谢你。”
“说什么傻话?”程遇风探了探她额头,已经是正常的体温,他这才真正松了一口气,“我去叫医生过来。”
医生正好带着三个实习生来巡房,检查过后,确认是退烧了,还夸了陈年几句才离开。
程遇风打电话让酒店送来两份清淡的粥,陈年真的饿坏了,吃得干干净净,程遇风倒是没什么胃口,不过在陈年的监督下还是吃完了。
程遇风收拾好餐盒拿出去扔掉。陈年也进洗手间用热水洗了把脸,被汗润湿的头发,软软地搭在额前,她往上拨了拨,抬头时,看到镜子里有些陌生的自己,她愣了很久很久。
程遇风回来没看到她人影,听到洗手间的动静,也没去打扰,他拿出手机,把这边的情况告诉程立学和叶明远,让他们不用担心。
通话刚结束,陈年出来了,小脸上还挂着不明液体,不知道是眼泪,还是水珠,程遇风沉默地看了她一眼,抽了两张纸巾递过去。
“机长,你别担心,”陈年轻轻吸了吸鼻子,“我现在已经没事了。”
程遇风怎么会看不出来她是在宽慰他?
十八岁的小姑娘,懂事得令人心疼。
程遇风不禁想起二十岁时的自己,知道父母双双遇难的消息后,不知消沉了多少个日夜,才勉强走出那段最黑暗最艰难的时光。
后来的几年里,他从飞行学院毕业后,心无旁骛地投入工作,直到那沉甸甸的四道杠肩章压上肩膀,他真正懂得了生命的意义,也能在和爷爷聊起爸爸妈妈时,就像提起两个远行在外还未归家的人。
二十岁的他,远远比不上十八岁的陈年。
程遇风拿纸巾去擦她眼角,“以后想哭就哭出来,我的肩膀借给你靠。”
“那我再哭多一次。”
一次就好。
以后都不会哭了,她要一直开开心心地笑,妈妈在天上看着她呢。
中午时,路吉祥提着一袋水果过来看陈年。
说来也巧,昨晚那个送来急诊科的车祸病人闹了不小的动静,他在对面楼妇产科某个病房窗口看了一会儿,刚好看到程遇风抱着陈年进来,要在平时他肯定认不出来这个外甥女,可这段时间,他每晚都会做噩梦,不是梦到去世的妹妹路如意,就是梦到陈年,有时两个一起梦到,母女俩举着菜刀要找他算账……
到底是做了亏心事,又夜夜被噩梦缠身,他就想着多少弥补一下,也好为还未出世的儿子积积德。
苗凤花已经确定怀孕,但因为是做的试管婴儿,又是大龄产妇,医生建议她最好住院保胎,为了保住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命根子,她再不情愿也还是住了下来。
眼下,得知陈年已经知道她妈妈去世的消息,路吉祥更是坐不住了,而且,陪在陈年旁边的那个男人,虽然不怎么拿正眼看他,神色也清清淡淡的,可在那波澜不惊的目光注视下,路吉祥忽然产生了一种被洞悉所有真相的恐惧不安感,后背阵阵发凉,他没坐几分钟就找借口走了。
那矮胖的背影,像是逃命似的夺门而出。
“我舅舅也是很早就知道了,对吗?”陈年收回视线,她想起路招弟和自己提过,舅舅曾喝得酩酊大醉躲在后院哭,算算日子,应该八九不离十了。
程遇风“嗯”了一声,“当时,他和我爷爷一起上山的。”
陈年没再说话了。
下午,她提出想回家,程遇风问过医生,得到允许后,办了出院手续,日暮西斜时分,两人一起回到了桃源镇。
火红的夕阳藏在云层后,周围霞光万丈。
陈年家的木门前,伫立着一道苍老的身影,正是从A市远道而来的程立学,这是他第二次来到桃源镇,可四周的一切对他来说并不陌生——
从前,路如意绘声绘色地跟他描述过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连哪块青石板下隐居着蚂蚁他都一清二楚,旧地重游,心境却大不相同了。
程遇风看到只有爷爷一个人过来,漆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后就大概猜到容昭那边应该是又出什么事了。
“程爷爷。”
陈年对程立学的出现,并不感到意外,程立学慈祥地看着她,千言万语哽在心头,最后只是说了句,“好孩子。”
他给陈年带来了路如意的遗物。
一部碎了半个屏幕的旧红米手机、一个穿着发白红绳的玉坠,一支看起来很新的黑色录音笔,还有一张银行卡。
这就是路如意留给陈年的全部东西。
陈年伸出双手,纤细的十根手指都在抖着,缓慢地穿过稀薄染着金光的黄昏空气,她终于还是稳稳地接住了,用力按在自己心口。
就像抱住了妈妈,给了她最后一个离别的拥抱。
“我妈妈……走的时候……还……”
陈年摇摇头,不再问下去了。
一定是不安心的吧?
路如意走的时候,并没有完全合眼。明明知道不可能,可她的余光还是看着门口的方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还在等自己在这个世间最牵挂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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