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一天没想明白,以往干活拿钱都要拖很久,这个驾校报名,少说也要三千块,怎么这么痛快呢。
估计陈哲也没想明白,他把手里的一次性饭盒合上,一边往塑料袋里装,一边说:“铁公鸡拔毛了,你就收着吧。”然后笑嘻嘻地看陈一天。“不要白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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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冬,读大三陈一天拿到了驾照,学会了开车。
驾照是驾校发的,开车不是驾校教的。
是卢姗教的。
有一天,李健林到公司晃了一圈,临走去敲财务办公室的门。
其实门是敞着的,他右手拿着车钥匙,左手中指指节轻点了两下,轻咳一声,“我走啦。”
卢姗对面的出纳先作回应:“李总再见。”
李健林看着卢姗,卢姗看着他,两人对峙三秒。
卢姗说话了:“把你那普桑的钥匙留下。”说着起身,从李健林和门的夹缝中蹭出去,直接去开李健林办公桌的抽屉。
李健林踱着步,跟回来,语气低回:“你动那车干什么,那车眼瞅着报废了,一动都掉渣。”
卢姗找到钥匙:“不是能开吗?”
“能开是能开……要不,我把这个留给你?”他晃了晃右手的车钥匙。
卢姗眼神不屑:“皮相好、标价高,我看着好,别人也看着好。被千人开万人坐的,也没啥意思,我抢个什么劲儿。”卢姗高跟鞋笃笃笃,缓慢地走到李健林面前。
李总岿然未动,看着她逼近睫毛和鼻尖。
卢姗掂了掂手里的大众汽车钥匙:“我够用就行,学车,就得用手动档。”
李健林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扭头平复了一下,继续语气低缓地说:“那行,注意安全。”然后快步往外走,开公司门时,顺势扭头看了一眼陈一天的座位,他正聚精会神地画图。
卢姗露出片刻悲悽神色,然后食指套着钥匙绳套,绕啊绕地,走到陈一天身后,使劲拍了一下他后背。
陈一天个子高,画图专注,脸要贴到屏幕上,背弓得像个大虾米。
被女人狠狠一拍,思路被打断,人也是呆的。
“你不是要考驾照吗?从今天起,我教你开车!你也不用去驾校练了,考试找个内部人帮你糊弄一下,我比教练教得好,让那帮傻逼在荒地上骑井盖儿吧,我保证驾驶证下来之前,让你凌晨飙上二环。”
别的同事都笑了。陈一天点了点头,他越来越觉得,卢姗还挺热心肠的,也不傲骄。
“那走吧!”
“去哪?”
“去哪?去学车啊!今天第一课,先学习挂挡。”
刚才笑的同事又笑了。
陈一天对面坐着个女设计员,卢姗过去钻她腿底下翻……
“哎?卢经理,您干吗?我给您拿……”女同事慌忙用脚跟把椅子撑到后面,给卢姗留出空间,也让自己迅速站起来。
找到了,劳保鞋,白底黑面的布鞋,一脚伸的样式,两侧加了松紧,穿脱都很方便。
海鹰机械的设计员,不仅要坐办公室里画图,还要去车间跟产。
李老板去年买了一批劳保鞋,给每个设计员发了一双,女同事的鞋还很新,毕竟上脚机会不多,她和卢姗穿同一个尺码。
卢姗换上平底鞋,把手上的高跟鞋递给陈一天:“帮我搁屋里,走吧!”
☆、摇摇摆摆摇向前-45
桑塔纳长得特别古板,特别老气, 但也特别有年代感、历史感。
像个童颜鹤发的老人, 经历战乱与流离, 成就练达与通透, 更显与世无争的童真。
卢姗把车开出来,停在公司门前的路边, 换陈一天上车。
黑色劳保鞋代替高跟鞋, 卢姗整个人的气势削弱不少。
她安闲地坐在副驾驶, 把椅背往后调了调,弄成个太师椅的角度,然后简要地发号施令。
陈一天确实是第一次摸车, 插钥匙都找不到孔。
卢姗表现出异乎寻常的耐心,语速很慢,讲解很简要。
左脚下是离合器, 右脚管两个踏板, 这个是刹车,这个是油门。
踩离合器, 同时拧钥匙, 车发出呼嗤呼嗤声。
这个是手刹, 停车的时候, 手刹是拉起来的, 这样把车停在坡路上也不会溜车。
现在,右脚踩刹车,同时, 放下手刹。
先握住手刹,前端有个按钮,这时按不动,要把手刹稍微提一点,再按下按钮,手刹就放下了。
注意!刹车一定要踩住。
好,再把手刹拉起来,脚松刹车。
陈一天照做,没有多余的动作,也没有多问什么,很乖觉。
“抱歉,忘了先让你挂挡。”卢姗手肘支在车窗下沿:“重来吧。”
看见这个了吗,这个就是档位,1档到5档,速度越来越快。
R是倒车档,最后教你。
挂档一定要先踩离合器,踩下去!同时踩上刹车!
把这个东西往左扳,再往上扳,有感觉了吗?
好,离合器慢儿慢儿抬起,慢儿慢儿抬——卢姗抬起左手,缓缓在空中上扬,像个神叨叨的指挥家。
车开始轻微地抖……
好,松开刹车!
桑塔纳被陈一天开动了。
说不紧张是撒谎。陈一天四肢肌肉紧绷,嘴唇咬得发白。
一档开出去10米,卢姗又指挥他挂2档——挂3档——挂4档——车速60的时候,二人已经驶上绕城路。
这条路大车多,卢姗先系上自己的安全带,又扯出陈一天的安全带,尽量不阻挡他的视线、不碰触他的手臂,把他的安全带也系上了。
“你开你的。”卢姗动作娴熟扣上了安全带卡扣。
在绕城路开出一段,卢姗指示陈一天打右转向灯。
陈一天当然不会,卢姗重复那句:“你开你的。”帮她把右转向灯开了,然后看着后视镜,让他慢慢并到右道,从最近的分岔路口下了绕城路。
冬日的午后,这辆车牌辽ALL110的老破桑塔纳,载着一个紧张的人、一个闲散的人,在沈阳西北的城乡结合部绕了个圈儿,最后回到观音屯。
卢姗指示陈一天:降下车速,换到2档,绕着观音屯的小转盘开了一圈又一圈。
开到陈一天像个娴熟的老司机,松开右手,随意地搭在腿上,只用左手操控方向盘时,卢姗才教他靠边停车。
车缓缓向右靠,后视镜里,车身与马路牙子扭曲着靠近——靠近,“打直!”
卢姗说:“打直!慢慢踩刹车!摘档!松离合!熄火!拉手刹!”
这个午后,阳光遍洒,让人有春之将至的错觉。
小转盘四周没有遮挡,远处是枯树、荒地,眼前只有一尊破败的观音像,漆面早已剥落,露出水泥的本色,佛身已有裂缝,脚边堆着脱落的水泥块。
观世音菩萨垂着眉、肿着眼,空拈着柔若无骨的手,对分管片区的苦难不闻不问,只用圆润的肩膀对着这辆桑塔纳。
车子停止吭嗤,世界顿时安静。
陈一天扭过脸,难掩兴奋神色,对卢姗笑了一下。
额上的汗闪着光,牙齿也闪着光,肯定还有别处,也在闪着光,卢姗无从分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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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男人无法拒绝三样东西:车、手.枪和X-BOX。
他说不喜欢,其实是他还不知道自己喜欢。
用两个半小时,陈一天学会了开车,同时,也爱上了车。
那天之后,卢姗再去银行,就叫上陈一天当司机。
陈一天成了卢经理的代驾,也是解闷儿工具。卢经理成了陈一天师傅,陈哲教他画图,卢姗教他开车。
车开得熟了,话题也就聊得多了。
第三次从银行回来,陈一天提着卢姗的LV,替她开了办公室门,然后把桑塔纳的钥匙递过去,卢姗瞟一眼,头也没回地说:“搁你那吧,这破车平时也没人开。”
陈一天掂着钥匙尬在那说:“那……那我把油加满。”
卢姗说:“随你。”
谁是掌握一家公司核心八卦的人?
财务。
海鹰机械也一样。
哪个项目赚了,哪个项目赔了,工资高低、奖金多少,谁有关系,谁被抓了冤大头,公司效益到底怎么样……财务都了如指掌。
当然,财务也要守口如瓶。
来回几次,俩人熟了,卢姗本来不是八卦的人,可言语间也透露一些信息。
比如李健林和陈哲,一个不懂技术的老板,一个设计高手,俩人合作,可谓珠联璧合。
珠联璧合当然是个褒义辞。
换个说法,叫各取所需。
卢姗是海鹰机械的老员工,她提到两个人,都是直呼其名。
除去她跟李健林之间深不可测的隐密关系,她也没把陈哲的技术当回事。
做财务的人,或许永远不可能有尊师重技的视角。
她说李健林刚有开公司的想法就遇到了陈哲,陈哲在机械设计方面心思缜密,可在人情世故上异常浅淡。李健林推崇陈哲,是商人对技术大拿的推崇。
他不需要知道陈哲的设计思路多稳妥、多前沿,他只知道有了陈哲在,很多人会冲着设计能力追加制造订单。
只这一点,就够他攒一肚子的溢美之辞,密集地怼给陈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