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李莫愁正睡得迷糊糊,忽然茅屋里响起一阵疏狂豪放的大笑声,生生把她惊醒了。
睁开眼睛看向一边,并排的孩子睡得正熟,想要起身,却发现半边身子被别人压住了。
她眼神放柔,陆展元拥着她睡得人事不知。他的手掌包握住她的手,睡梦中五指依然呈现出保护的姿态。
她知道,她的陆郎,赢了。
河晏笑得歇斯底里,似大喜又似大悲。他手里攥着最后一张草图状若癫狂地推开木门,一入眼是月明星稀,再低首便见一地瘦菊凝秋。他的笑声戛然而止。
月亮渐渐被云彩遮住。
李莫愁抱着陆展元睡着了。
第十八章
翌日清晨,河晏扛着锄头从大槐树底下挖出一坛老酒,就着满园的菊花喝得酩酊大醉。
小骷髅站在他爹旁边,还穿着夏天旧布衫的小身板被初秋的凉风吹得瑟瑟发抖。李莫愁走近了一看,女童的眼睛红得赛过自己扔在陆家庄的山兔。
河晏醉眼朦胧地睨着李莫愁,莫愁挑起一只柳眉,抬手运起一枚冰莹剔透的冰魄银针专心地看着它在自己掌心转来转去。河晏眼珠一转正眼瞧向她身边的陆展元,手指向外面的澹台湖,一挥衣袖:“我愿赌服输,你带着小妖女走吧!”
陆展元心中有些踌躇。与河晏这一番比试,与其称为“较量”不如称为“切磋”,他对自己和莫愁并不真存杀心。此人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个不折不扣的君子,如果放过了莫愁,他一介书生如何面对阵外如狼似虎的青龙帮众人?
“先生何不携女与我们一块儿离开?”
河晏闻言眯起了一双丹凤眼大笑道:“鲁帮主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自当尽报答之义!既然我放过你们,又岂会怕别人讨我这一条贱命?他们若进得来,我把命还给他们青龙帮便是!”言罢举起酒坛大口灌酒,流淌下的残酒湿透了他胸前青衫,放下酒坛时他却把自己女儿一掌推向李莫愁,小骷髅一个趔趄跪倒在李莫愁脚边,河晏摁住幼女细瘦的肩膀不让她起身,口中却问陆展元:“我河氏世代单传,到我这儿便只剩下这一个女儿,我死不足惜,可孩童无辜,小兄弟能否带她走?”
陆展元郑重道:“陆某必当护她周全。”
河晏摇头道:“江湖飘零,我看你武功也是个不济事的,护自己都成问题,如何护我女儿周全?”突然斜眼瞅向李莫愁,“我要女儿拜你做师傅,你收不收?”
李莫愁掌心里飘来飘去的暗器“叮”一声落到了地上,她低头瞅着小骷髅,平板地陈述事实:“我的师祖婆婆林朝英是个绝色,传承至今,古墓派历代弟子都是绝色。”
河晏立时拉长了脸:“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河晏的女儿亦是绝色,她现下只是饿得营养不良!何况,你不知道女大十八变吗?”
李莫愁还要张口,陆展元突然掩嘴轻咳了一声,她歪头看了他一眼,陆展元心虚地偏头躲开她的视线。
李莫愁深吸一口气,转回头面无表情地道:“收。”
河晏满意地点了点头,让女儿给莫愁行了一套简单的拜师礼。李莫愁扶起女童,给她掸了掸膝盖蹭上的一地灰:“小骷髅,你叫什么名字?”
小骷髅哭得抽抽搭搭的:“我叫河凌波。”
李莫愁心中一抽。
河晏蹲下身替女儿擦眼泪,叮嘱道:“我河氏一门不可现世于江湖,否则必将引发一片血雨腥风,以后再报家门,便说自己姓洪吧。”
洪凌波。
果真是自己前世的大徒弟洪凌波。李莫愁前世捡到洪凌波的时候她已经十岁大,因为长期遭到仇家追杀所以日夜漂泊,相较一般孩童要清瘦些,可是跟现在这幅骷髅架子比简直判若两人。
现在想来,洪凌波一家惨遭追杀想必与河晏所说“河氏一门不可现世江湖”脱不了干系,只是个中缘由她不甚了解。当初收洪凌波为徒,也是看这孩子孤苦伶仃,想给她个依靠罢了。洪凌波尽得自己武功真传,替自己杀了不少人,虽然有时怀有私心,但对待自己已经称得上是孝敬了,至于后来,自己狠心将她拖入情花丛中害死时,心中涌起了无尽的内疚和悔恨。
即使现在想起李莫愁还是觉得心有亏欠。
河凌波哭哭啼啼地扑进父亲怀里,抽噎着道:“爹,我想和你在一块儿,我能不走吗?”
河晏轻抚着女儿的脸蛋,看着她的目光显得很悠远,似乎在从这张稚嫩的脸上寻找别人的影子,他微微垂下眼帘,淡声道:“离开这儿吧,凌波。爹一辈子也无法离开澹台湖,我不想你也和我一样终老此地!”他一顿,犹豫半晌,方又低声补充,“若侥幸能在外面碰到你娘,你就告诉她,我从来不怨她,让她早点回家。能答应爹么,凌波?”
河凌波含着泪猛点头。
李莫愁上前抱起自己的徒弟,好好地打量了一番哭得皱在一起的五官,依稀可以看到她所熟悉的模样,她转过头对着河晏认真地允诺道:“我李莫愁既已收凌波为徒,必当以我性命护她周全。”
陆展元也道:“请先生放心,我们会照顾好孩子。”
河晏目露欣慰之色,执起粗瓷大碗倒了满满一碗酒,洒脱地敬了土地。
“承君一诺!”
男人之间的信任有时只是一个眼神,或者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够盲目,也够热血。
河晏来到阵中稍作挪动便为八阵图打破了一个缺口,两人带着河凌波顺着缺口渐渐行远。
小骷髅频频回首,眼见着自己的亲爹渐渐变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人影,不禁悲从中来,嚎啕大哭。
两人伴着哭声一路走到湖岸,巡视一圈才发现西面一处避风塘里泊了十数条扁船,当初来时竟然丝毫未曾察觉。
青龙帮众人都在农庄附近守株待兔,避风塘里连个人影都没有,陆展元随意解开一条船缆,一荡竹篙划出了塘口。小舟载着三人顺流而下,岸上景物隐匿在浩淼的烟波中,再不见踪影。
陆展元眺望着离开的方向,有些伤感地低叹一声:“比之江湖中沽名钓誉的各路侠客英豪,河先生才真正配得起‘君子’二字!”
李莫愁抱着河凌波坐在船头,小孩子体力差,此刻哭累了便伏在她膝盖上睡着了。其实李莫愁一点也不明白老书呆那种明知留在岛上会死还非要留下来等死的行为有什么好值得称赞的。
还“君子”呢,她看“傻子”还差不多!
第十九章
小骷髅是被肚子咕噜噜的叫声饿醒的。小手揉了揉眼睛坐起来,迷迷糊糊地发现自己正在船舱里,身上还盖着一件料子极好的蓝色长衫。环顾一圈,发现那位会破阵又很英俊的大哥哥正在船尾掌船,而她的新师傅躺在大哥哥的脚边,一手支腮,仰着脸在和大哥哥说着话,另一只白玉般的手掌间或伸进碧琉璃般的湖面中,划下浅浅几道波痕。
两人像是怕惊扰了她睡觉,声音都压得很低,小骷髅也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只觉湖光静谧,两人闲谈之中透着一股比晌午的阳光还要温暖的味道。
李莫愁警觉性颇高,耳朵里听见一点动静立即回过头,看见河凌波趴在船舱口可怜兮兮地望着自己。她也懒得动,朝徒弟勾勾手指,口中问道:“睡醒了?”
河凌波“嗯”了一声。
李莫愁又问:“哭够了?”
河凌波一下子想起了亲亲爹爹,眼睛里又开始蓄水。
李莫愁活了两辈子也没学会哄孩子,一见小骷髅哭得这么丑,脸色立马黑了。
河凌波哭得更惨,爹爹,说好的温柔慈爱、以命护徒的大宋好师傅在哪里嘛呜呜……
陆展元放下船篙赶过来抱孩子,哄道:“过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回澹台湖,你爹的阵法青龙帮那些草包想进也进不去,你回家就能见你爹了。”
哄了半天也不见好,陆展元也被吵得头痛,忍不住抽出一只手去捏罪魁祸首的脸:“凌波才多大,离开亲人当然伤心,好不容易她才不哭了,你看你,好好的惹自己徒弟做什么?”
李莫愁任他捏着自己也不动弹,只冷着一张俏脸反问:“我哪里惹她了,我就问了六个字!”
这一问,含着七分的困惑,还有三分的委屈。
陆展元知道李莫愁是个弃婴,要不是被她师傅捡回古墓恐怕早就死了。而这古墓派的教育手段委实有些失败,诗词歌赋不教也就算了,江湖儿女不一定用得到,可是仁义礼信不教、家国天下不教、只教了弟子一身技压群雄的武功,实在害人不浅。
他的莫愁还不懂什么是亲情。
而他已不知从何时起再不忍看她眼中含有一丝委屈。
捏合的两指渐渐松开,五指连着整个手掌轻轻贴上女人的脸颊,掌心微动,十分怜惜的样子。
李莫愁有的时候很焦躁,特别是当一种别人视作理所应当,而她完全无法理解的情绪或感情在她面前爆发的时候,她的冷漠显得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每当这个时候,她就觉得陆展元离自己好远,好像永远也追不上。
男人的手掌心有近来努力练剑磨出的薄茧,她蹭了蹭,嘴角绽出一抹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