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余氏和二姐儿笑话她的话,她断断续续还是听了几句,只不过她一点儿不以为意,平日里也任性惯了,这会子由得她们高兴高兴便罢。
等她们笑话完了,到底还是心疼姚珊年纪小,余氏便扶了她抱在怀里,二姐儿忙把她的斗篷抖了抖,给姚珊盖在身上。母女两个人又闲话了几句,说着说着,话题不免又跑到姚珊那日在宁国府的壮举上去了。
姚珊那日的言行实在有够出格,把宁国府荣国府那些自诩见过很多世面的老爷太太奶奶们都吓了够呛,更何况是对余氏和二姐儿这种小户人家的母女来说,这种举动简直是想都无法想象的。余氏因就在现场,那震撼便更是大,虽然说后来回去也敲打了姚珊几句,但是她素来疼爱这个小女儿,加上总觉得她还是小孩子,终究不忍心苛责,又知道她素来早慧,怕说多了她多想,故而面子上也就轻飘飘地过了。
然而这事儿到底是太过反常,余氏她还是给存在了心里。这两天忙得脚不沾地,也没功夫寻人说话,今日恰好有姚珊困倦这么个空隙,旅途又太过无聊,她便忍不住跟二女儿感叹道:“二姐儿,你说你妹妹……三姐儿她那日在那府里,怎地就有那胆子,自个儿跑去你大姐姐的房里?竟还给她施了针……哎呦,你是没见那日的情形,不说你们小孩子家家的,就是我看着都渗得慌。我还道,你大姐姐救不回来了。正伤着心呢,哪儿承想你妹妹就冲进来了呢。”
姚珊迷糊着,听着余氏这么说,心中也有些忐忑,想着那天自己是太豪放了,一点儿都没有收敛,这哪里像是五六岁的小孩子能做出来的事儿啊?也难怪她老娘都觉得她奇怪了。
二姐儿听得母亲这么说,脸色也有些尴尬,想是因那日她自己也睡着了,被姚珊偷跑了出去,偏还闹了那么大的动静出来,心中一直就觉得自己没有照顾好妹妹,很是担心愧疚了一阵子。幸而姚珊虽然莽撞了些,但到底也是没闯祸,小姑娘这才放下了心。到底是年纪小,又素来跟姚珊亲厚,兼且听说姐姐和外甥的命都是姚珊救的,她那点子担心愧疚便都没了,只剩下欢喜。又是钦佩自己这妹妹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本事,又是感叹姐姐和妹妹都如此出色,倒是显得自己不出挑了。虽则有些淡淡的失落,但是她素来性子和软柔顺,只懂得为姐姐妹妹们高兴,竟也没有因此而生了嫌隙。
这等心思之下,二姐儿便开口劝道:“妈,三妹妹如此能耐,这也是咱们家的幸事。您想,若是万一大姐姐和小外甥有个什么,老爷也好,您也好,便是我和三妹妹,咱们一家子得多伤心?大姐姐素日在家时那么好的人儿,对我和三妹妹也诸多照应,若是我也有三妹妹那能耐,也是想着能出点子力就出点儿的……虽则三妹妹到底是略微莽撞了些?但这也是难免的,您也知道,三妹妹她自小儿素来不就是这个性子么?”
姚珊听了她这话,不由得十分受用,心道:二姐,你真是我亲姐啊!就冲着你今天这话,我也得管你啊,让你一辈子平平顺顺的,离贾府那班子色狼越远越好。
果然,那余氏听了二姐儿这一番话,倒也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接话道:“这也是,原先怀着她的时候没觉得她有多活泛,出生时偏又遭了那么个大难,若不是恰好那云游的大师给了这护身符,还道养不大的,谁知道这几年身子好了些,你老爷又偏疼她,竟养成了这么个莽撞性子呢?”
余氏一面说一面小心地为姚珊理了理颈上挂着的古镜,似乎是想起她小时候的孱弱,不免又有些伤感起来。
二姐儿听了这话,倒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又把些好话来安慰母亲。姚珊却已经没有心思再听,只觉得心中大震,也不由自主地摸上了脖子上的古镜,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些年,每当自己有烦心事,或是身体不适的时候,只要握着这镜子就会觉得心境平和,通体舒畅,很快便能安然入梦。她起先只当这镜子是古代的习俗,类似于小孩子长命锁一般的东西,小时也装作无意间问了余氏,那个时候也听她说是护身用的,便也没有多想。此刻听她们把这个专门当成个事儿来说,心中倒是犯了嘀咕,莫非,这东西竟是个有来历的?
想到那破石头的“通灵宝玉”和宝姐姐的“长命金锁”,姚珊瞬间觉得华丽丽地黑线了。既然她也带了配套道具来,莫非她也有着什么特殊使命?不要啊!金玉良缘和木石前盟已经够混乱了,她再来个古镜奇谭啥的,这世界一定会崩溃的。
她心中烦躁,不由得又习惯性地握住了那镜子,毫无例外地,又很快平静了下来,竟然真的缓缓沉入了梦乡。等到到了宁国府,被余氏和二姐儿含笑叫起来的时候,她已经重新觉得神清气爽了。
因为之前这么个插曲,姚珊再进到宁国府,心情就略微有些微妙了。因着捉摸不透那高人给她这古镜的用意,和自己可能的命运走向,所以这一天姚珊竟然一反常态地分外安静,倒是让余氏和二姐儿,甚至尤老爷都觉得稀奇起来。只有师父张友士走在最后,脸上照旧是那么一种温和淡定的笑容,偏偏又似有一种洞悉一切的通透,看的姚珊心中愈发没底了起来。
不管姚珊心里是怎么想的,这大过年的,在亲戚家里还是不能错格儿的。所以尤府一家子人包括陪客张友士老师都客套有礼地被宁国府的人接了进去。操持事情的照旧是邢王二夫人,听说尤氏的婆婆冯氏因为过年那天出来了一趟吹了风,又已经躺倒了。余氏和尤老爷忙问候了两句,张友士便客套地说也一起去看看。这等实习的好机会,姚珊自然是不会放弃的,虽然因为之前的事儿让她安分了两分钟,但是一听说去诊断,她便立刻来了精神,眼巴巴地求了张友士,倒是把一屋子大人都逗笑了。
张友士到底也是疼爱着姚珊这个他最小的弟子的,故而也没有多做为难,只打趣了两句就带了她一起去。
原本按照辈分,应该先去看了冯氏的,不过大家都心照不宣地请了张友士先去看小哥儿和尤氏。因为谁都知道,他们家那位太太不过是拖日子了,远不及新生就病弱的小少爷和才给宁国府生了嫡子的珍大奶奶尤氏紧要。再加上那边病重,万一张友士先去了那边,出来再看小的,要是过了病气儿可就不得了了。
开始尤氏还打发了人说不妥,想着先请张太医去看了婆婆冯氏。冯氏那边早打发了人来,说定是先看了孙子和儿媳妇,张太医得空的话,最后去她那儿坐坐就完了。姚珊看着那些丫头婆子们走马灯似得传话,听着这种客套来客套去的话,心中就不免焦躁。幸而张友士一锤定音,排了顺序,这才把事情定了下来。
按照张太医诊病的优先规则,他们还是先去看了最小的病人,也就是姚珊的小外甥了。见那小小的婴儿躺在华丽的摇篮里,巴掌大的小脸儿还是紫青紫青的,姚珊忍不住愈发地揪心。她一言不发地捧着针盒子,看着张友士给他施针,听着他有气无力的微弱哭声,想着他还这么小就要受这么大罪,心里实在不是滋味儿。
张友士在旁边看着,心里倒是觉得这小弟子外头看着大刺刺的,心倒是软的很。看着姚珊泛红的眼圈儿,他微觉好笑,却也不说破,只干净利落地做完了手头的事儿,便带着姚珊直奔第二个病人——新晋妈妈尤氏的房中去了。
尤氏的房中比上次来看多了好多摆设,可见这母凭子贵,确实是硬道理。张友士隔着帘子诊断,姚珊便陪侍在旁,这一次倒是很快就完了。看着张友士开的方子,知道尤氏产后恢复的还算不错,姚珊便略略放下了点儿心。
尤氏因不放心儿子,知道张友士先去看过了,便打发丫头出来多问了几句。张友士用太医官方套话回了几句,无非是“先天不足,小心照管,过了三岁便好了”等语,跟着就要去冯氏的房中。尤氏忙派了丫头道了谢,又说想留了三姐儿说话。因怕冯氏的病气儿过到姚珊身上,张友士便也借机令姚珊留下,等他那边看完了再一道儿回去。
姚珊心中虽然有些遗憾不能去看冯氏那个病例,想到这倒是个可以和尤氏单独说话的机会,便也乖巧地应了。她先恭送了师父出去,这才转回尤氏房中,见那帘子早撤了,尤氏正歪在枕上,笑着唤她过去。
想是因为生了儿子,又到底还是年轻,尤氏的面色看着比生产那日略微好些了。但是面上的忧愁之色却更甚,想是也知道自己的儿子身子羸弱,怕是养不大了。
姚珊同她寒暄了几句,便听她笑道:“那日你外甥落草,还是多亏了三妹妹救命,听说,你果然还是打了他的屁股?”
姚珊也笑道:“这个自然,他折腾了大姐姐那么久,我定是要为大姐姐出口气的。”
尤氏本来也不过是客套说笑,见姚珊答得认真,倒也不免真心笑起来了。只不过片刻后,想起可怜的儿子,笑容便迅速隐去,眼中缓缓涌上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