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话没说完,王夫人眼前就黑了黑,真真是老而不死是为贼啊,这老虔婆这意思,以后是要倒向大房了吗?管理府内事务的权利怎么能随便交出去?交出去了还能回来吗?再者,交了权利出去的第二步不会就是让二房哪里来的会哪里去,连荣禧堂都住不成了吧?不行!今儿好说歹说,也得叫老虔婆回转了心思,收回成命!
可是,贾母接下来的话越发叫王夫人恨不能晕死在贾母的面前,实在是太叫人气恨了:“还有,那一日琏儿说的,你们贪了人家几百万两银子。虽然他是没有根据的猜疑,到底是你们当初事儿做得不机密,现在带累得我也叫人家背后闲话。我原就放了话的,老二弄回来的林家的家产,咱们都只是帮人家代管着,往后都是林丫头的嫁妆用的,娘娘省亲那会子府里临时凑不出钱来挪用一下可以,到时候还是要还的。可是,你后来又说家道艰难,还不上,我许你腾挪日子。你又说林丫头一个光身,不如嫁与宝玉,大家都是一家子了,也就不说还不还的话了。我琢磨着是这个理儿,也就不声不响这些年。现在呢,你前儿和我说那话,不中意林姑娘,还要把她往宫里送!做人没你这么心黑的!你既然不中意林丫头,不乐意她做你的儿媳妇,要另外给宝玉挑好的人家的姑娘,我也不拦着你,但是,你先把挪用的钱还上,总不能昧了人家林家留给女儿的钱!林丫头可怜见儿的,父母都没了,我当外祖母的再不给她做主,以后死了也难去地下见她父母!”
王夫人瘫倒在地,说:“老太太,您以为我不想还上那笔钱啊?可是,那些钱都是花在娘娘省亲的事上了!一百多万呢,又不是一笔小数目,如何填补得上?现在剩下的不足五十万两银子了。再说当年,娘娘省亲,大家都高兴,花钱没个数,现在光是勒逼我们二房来填补,就是勒死我也拿不出啊!”
贾母阴冷的眼神盯着她,轻描淡写地说:“那能怪谁。这钱总是你们花出去的,为的是你家的娘娘省亲用的,我原就说不要太奢靡了,你偏是说元丫头才封了妃,以后没准要封贵妃,大操大办才体面,皇家面上好看了,元丫头才好邀宠往上爬,以后还可以拉扯着娘家的兄弟们的前程,这些钱花了也是找得回来的!现在看来倒是打了嘴的话呢,元丫头如今的情形,看来是白花了银子,再找不回来了。且不说那么多,总之,林家的钱是必须还上的。我倒是也不催逼你马上就还,总要在林丫头出嫁之前还上吧。叫媒婆来相看,还有小定,纳彩啥的,总要个一年半载才能完事,你就估摸着那时候之前还上,不耽误林丫头出嫁就成。”
王夫人哭了起来,说:“老太太,您还说不逼我?我就是砸锅卖铁,把我积年的积蓄掏空了,再加上往日的嫁妆,也凑不够这许多的钱啊。”
贾母冷笑一声,说:“那也不关我的事。再说,就是关我的事又如何?我的话你也是不听的,如今我倒是冷了心肠了,再不为你们谋划什么了。”
王夫人总算明白贾母的心思了:你们听话,我就捧着你们二房,行不行,我说行就行,不行也行。若是你们不听话,就有本事叫你们爬得高,也摔得狠。
就好比那风筝飞得再高,风筝线可是在放风筝的人手里,贾母就是放风筝的人,尽管之前王夫人满心以为已经架空了老虔婆,老虔婆背后发招,现在照旧能够把权利夺回去,重新把贾府捏在手掌心里。
王夫人认清楚了形势,牙一咬道:“我懂老太太的意思了。好,我依从便是,叫宝玉娶了林家大姑娘。”
贾母这才缓缓地笑了,道:“这不就明白过来了?很好。不过,”贾母看着她,沉吟了一下,折衷地说:“林家的那一大笔钱,你多少得拿出一些个来,就五十万两银子吧,我再另外贴补给她一点,算作她的嫁妆。我可告诉你,这些钱你不可再伸手了,多少叫林丫头身上有点钱傍身吧,总不能以后当了宝二奶奶开始管家理府了,还和如今做姑娘一般手边拿不出几个钱来做赏银叫下人们笑话吧。”
王夫人哀怨极了,却只能说“好”。
贾母利用贾琏两口子挑起府内大战,削了王夫人的面子,叫她认清了形势,又逼着她许诺下了宝玉和黛玉的亲事,心里十分熨帖,挥挥手,说:“行了,你下去吧,既然你听话,这府里的事务还是你管着,暂时叫你大嫂不插手。唉,说了这半日的话,我也乏了,想要歪着歇歇了。”
王夫人却不走,往前两步,低声下气地说:“老太太,我答应了是答应了,只是,先别张扬,老太太知道的,薛家那边……我原是和薛姨太太说过的,现在反悔了,怕她闹起来。”
王夫人现在简直是满头是包,为了不还林家的钱,只得答应叫宝玉娶林丫头,可是,薛家那边,她也是许诺过的,只是用“老太太还没松口”一句话来稳着薛家母女,现在事情变成这样,等于是单方面毁约,可叫她怎么有脸见薛家的人呢?说起来,现在娘家人里面,哥哥们都是不搭理她了,就薛家这妹妹还卫护着她,帮她说两句好话,现在再把妹妹得罪了,她不是孤立无援了吗?怎么会忽然之间形势大变,她一个呼风唤雨的贾府当家太太,一下子就变成孤家寡人了呢?
贾母睨了王夫人一眼,说:“得了,我只给林丫头一个人说一声,叫她放心就好。其余的人,都蒙在鼓里,你且看着办,总之,宝玉和林丫头也差不多到了婚娶的年纪了,早些办了,早些叫我放心。”
当夜,贾母又令人唤了黛玉来,当做一桩功劳一般将此事告知了黛玉,一脸邀功的表情,喜滋滋地说:“我原说要给你一个交代,可算做到了!你和宝玉打小的情谊,我可都是看在眼里的,就是宝玉他娘不知好歹,总是跟我犟着,不然早两年就叫你们成亲了!那个糊涂东西!”
黛玉听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王夫人嫌弃着自己,有着七窍玲珑心得黛玉岂能不知?只是寄寓贾府,纵然心酸不甘,也只能忍着,因为这里不是自己的家,哪能随便发脾气认真淘气呢?可是,王夫人既然不喜欢她,现在被外祖母强压着头许了这一门亲事,就算做成了,又有什么趣味呢?外祖母在一日还好,若是不在了,没人护着了,保不定就像孔雀东南飞里的刘兰芝一般终将被夫家抛弃!
而且,宝玉的性子那么绵软毫无男人的刚性,遇事不过会发脾气砸东西罢了,真要他护着自己,他才没有人家琏二哥哥护着凤嫂嫂的气度和魄力。如此一想,黛玉心里先就怯了,有厉害心机深的婆婆,却没有刚强的丈夫,再没有强势的娘家人护着,这样的亲事敢结吗?
只是,对着贾母喜笑颜开的脸,黛玉说不出什么来,只好垂下粉颈,闷闷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因为心里不畅快,黛玉几日都恹恹地,只在自己房内看书写字。叫宝玉担心不已,连学堂也没心思去了,托病请假,天天往潇湘馆来“看妹妹做什么呢。”
黛玉本来喜欢这表哥的温柔体贴,以前总是和宝钗较着劲儿争夺宝玉的心,而现在呢,结果出来了,对手被淘汰出局了,黛玉心里反而没了那个热乎劲儿了。再一看宝玉这没出息的,天天逃课不去,赶来嘘寒问暖,只觉得腻烦而已。男子汉大丈夫,当胸怀天下,志在四方,宝玉的眼界就局限在闺房这一小小的方寸之地,闲情雅致固然是有的,可惜,闲情雅致当不得饭吃,而贾府这一向越加颓败的势头即便是局外人的黛玉亦是忧心不已,只有宝玉还恍然不知一般,依旧是玩乐不止,按着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只要府里有的,横竖短不到我头上来”,也难怪大家取笑他,给他取绰号为“富贵闲人”,说穿了,不过就是个白吃干饭的米虫而已!
黛玉这一琢磨,越发不喜宝玉了,背着身子自己写自己的大字,根本不理他。宝玉倒是会赔小心,就在黛玉的桌子前转来转去地,不住声地赞着:“妹妹如今这字写得越发好了,我瞅着竟然有几分颜真卿的风骨!”
黛玉实在烦他,忍不住嗔道:“胡说什么!没得叫人听见了笑话。”
宝玉忙说:“我可不是胡说的,我是有根据的。妹妹这笔划起落,就和我看到的颜真卿的手笔是一样的!”
黛玉疑惑地说:“你见过颜真卿的真迹?”颜真卿可是大家中的大家,世人见过其真迹的没几个人,倒是黛玉往日的扬州老宅里有一副颜真卿的真迹,常叫当时还在人世的林如海赏鉴把玩,也就叫当年不过总角之龄的黛玉开了眼界。宝玉又是在哪里看到的?
宝玉说:“岂止是见过!太太屋里就有一副呢,珍藏秘敛地收在一个大箱子里,里面还有好些宝贝呢。我就奇怪,这样的好东西不挂出来,只管收着做什么!”
黛玉心头大震,一下子从书案前站起,拼命压制着心底的颤栗,尽量平静地说:“也带我去瞅瞅!你知道我原是最喜欢看这些个书画的。”
宝玉不知内情,见此时黛玉脸色好些了,高兴得顾不得了,哪有不答应的?忙说:“好,正巧我才过来的时候,听说太太今儿出门去了,她屋里没人,我刚好带你溜进去看个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