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简和玛丽去婴儿室哄小艾伦入睡之后,简跟着玛丽到她的房间,她坦率地说道:“亲爱的玛丽,里斯本先生实在是个值得信赖的人,你知道,原本妈妈就写信对他大加褒奖,我可不敢全然相信,然而现在我不得不承认倘若他能成为我的妹夫,我会非常高兴的。”
玛丽没有想到简会如此的直白,她突然有一种想法:也许家人都很害怕她会做个老姑娘,成为家人的负担,所以才会如此迫切地希望她嫁人。简当然不会这样自私狭隘,她总是一个善良温和的姐姐,但是想想宾利先生连自己的亲妹妹的开支都不愿意负担,就更不用提自己这个小姨子了。
她对自己突然冒出来的这个念头有些心凉,愣愣地坐在床边上,却让简以为她是因为羞涩而不愿意谈论这个话题,于是吻了吻她的脸颊,道了声晚安便离开了。这里玛丽无情无绪地坐在梳妆台前解开发辫梳理,她凝视着镜子里年轻的脸庞,想着里斯本先生白天所说的话,似乎每个人都在疑心她还眷恋着列斯特伯爵,还对成为伯爵夫人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第二天一早,里斯本先生就来到了霍华德庄园,与宾利先生在野外呆了一天,到了傍晚的时候,他们带回了十几只斑鸠,还有两只野鸭,宾利先生兴致勃勃地告诉女眷们说:“其实我本来还可以打到一只漂亮的雉鸡,它的彩色的尾巴被我打掉了两根长翎,可是它还是勉勉强强地挨着树林的林梢飞到山谷那边的翡翠谷庄园去了。”
他这样说的时候,里斯本先生一直在注视着玛丽的表情,而玛丽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显得很镇定,并没有显出心神不宁的样子。只是有一点玛丽觉得很奇怪:除了里斯本先生告诉她列斯特伯爵到了翡翠谷的消息之外,其他所有的人似乎都没有听到任何蛛丝马迹,大家都想当然地认定列斯特伯爵正在欧洲,近期是不会回到翡翠谷庄园的。
而里斯本先生也没有再跟她谈起同样的话题,因此玛丽不免疑心他的消息并不确实,尤其是在贵人行踪方面消息一向灵通的柯林斯先生都没有听到任何风声,他在当天下午便急匆匆跑来霍华德向宾利先生和里斯本牧师献殷勤。
玛丽趁着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小心翼翼地在柯林斯先生面前将话题引到列斯特伯爵身上,说倘若附近的教区居民能够多捐助一些金钱给贫困的村民,柯林斯先生会更好地履行他教区牧师的职责,柯林斯先生大为赞同,并且对此大发了一番议论:“您说的对极了,玛丽表妹,可惜列斯特伯爵事务繁忙,翡翠谷庄园虽然是本教区最大的产业,却只在列斯特伯爵的产业中占着微不足道的份量,以至于伯爵很少光临此地。”他这样说完了,又觉得唐突了本地的另外一位金主,连忙补救,“当然宾利先生和夫人也是非常慷慨而热心公益的。”
玛丽不禁有感而发:“可是对于本教区的居民来说,列斯特伯爵这种终年足迹不至是一种损失。倘若仅以事务繁多做为托辞,那实在是一种不负责任的做法——如果他不能很好地照顾他领地上的居民,他就没有资格享受这么巨大的财富和权力。”
她过激的论调把柯林斯先生给吓坏了,他连连摆手,语无伦次地为伯爵和所有贵人进行辩护,但是依然说服不了玛丽。于是柯林斯先生只好走开了,因为在霍华德庄园,他可不敢对宾利夫人的妹妹进行说教。通过这次谈话,玛丽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列斯特伯爵的确没有在翡翠谷庄园,柯林斯先生说他前天才跟庄园的管家在镇上的酒馆里一起喝了杯潘趣酒,据管家说,伯爵今年不会来翡翠谷庄园了。
这个消息让玛丽一直动荡不安的心平静了下来,她本来甚至想到要找借口去彭伯里,免得哪一天与伯爵不期而遇,彼此都难堪,她还记得自己在离别时的话语:我希望能够忘了您,我希望永远不要再见到您。现在知道列斯特伯爵不在近旁,她心里的那块大石头才算是被放了下来。
玛丽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最近她感到自己越来越容易意动神摇了。这个时候里斯本先生恰好给她端来了茶杯,便问她:“您常常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叹气吗?”玛丽笑道:“是呀,里斯本先生,您刚刚跟我姐姐聊了天,您不觉得跟我比起来,她是多么完美的一个女人吗?有这样完美的姐妹,我怎能不为自己叹息呢?”
里斯本先生郑重其事地朝简那边张望了一下,然后说道:“宾利太太的确是我所见过的最优雅善良的女性,不过您也不必妄自菲薄,你们姐妹们各有各的优点和长处。可是您别用这个理由来敷衍我,我可不相信您是因为嫉妒您的姐姐而在这里叹气的。”
玛丽故意曲解他的意思,继续迂回着答道:“我倒是听说,嫉妒是人人皆有的天性,不因为嫉妒而失态则是修养。我虽然无法压制嫉妒的天性,却可以做到有修养,所以只是微微叹口气而已——这个回答您满意吗?”
里斯本先生也以开玩笑的姿态轻松回答道:“满意极了,小姐。您的话恰到好处地印证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也就是坎特伯雷大主教阁下——最近跟我说的一句话:别逼女人撒谎,她会恨你;也别把她的话当真,你会恨她。”
玛丽笑道:“您这么说可真不厚道,里斯本先生。”她走开去跟简聊天去了,但是里斯本先生倒也并不感到寂寞,他一个人站在那里,心情愉快地回味着玛丽走开时抛给他的那妩媚的一瞥。玛丽也觉得很愉快,当你不把一个人放在心里的时候,其实跟他说什么都不大要紧。
里斯本先生的确是个很识时务的人,一直到他离开这一地区,他都没有再说出什么令玛丽不爱听的话来,与此同时,他却又依旧很殷勤地对待玛丽,与先前并无不同,这样任何人都没有说出什么闲话来,玛丽觉得倘若不是担心他有什么别的用心,倒真是很愿意与这样一个朋友深入交往。
在里斯本先生呆在本教区的最后一个礼拜日,柯林斯牧师为了对他表示敬意,特意邀请里斯本先生来主持那天的弥撒,玛丽坐在角落里,手中捧着自己的弥撒书,听里斯本先生朗朗地诵读圣经中的段落:
“发生过的事,以后还会发生;做过的事,将来还要再做。太阳底下没有新的事。有谁能说,看,这是新事?不,在我们出生之前早就有了。以往的事没有人去追忆,今后的事也没有人去挂念……”就这样与里斯本先生分手,玛丽以为这真是一段再好也不过的致辞。
在春天就要过去的时候,玛丽和宾利一家人去彭伯里做客,伊丽莎白新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大家去向她道贺,兼以参加彭伯里一年一度的游园会。达西先生显然爱极了自己的小女儿,他把本届游园会办得特别隆重,邀请了所有的亲朋好友,甚至连班纳特太太和柯林斯一家都有幸收到了请柬。
临行前的几天简特别的忙碌,她要给伊丽莎白和新生的小外甥女准备礼物,还要为宾利先生和小艾伦收拾外出的衣物,于是照顾小艾伦的责任就大部分由玛丽来承担了。好在玛丽倒也并不觉得这是个苦差事,一方面小艾伦实在是个可爱的孩子,另一方面有足够的人手供她差遣,她其实只需花费一些时间和精力而已,却也并不劳累。
那天下午在接连下了几天的雨之后,难得有放晴的时候,吃过午饭之后,玛丽带着小艾伦和雪菲到庄园附近的山坡上散步,到了午睡的时间,玛丽便让保姆将小艾伦抱了回去,她自己觉得天气很晴朗,近来又一直闷在屋子里,便不即刻回去,而是带着雪菲向山谷走去。
她渐行渐远,一直走到了临近翡翠谷的地方才停了下来,虽然知道列斯特伯爵并不在他的领地上,玛丽依然不愿意像从前那样贸然进入,然而就在她要转身往回走的时候,雪菲突然径直向山谷方向小跑过去,玛丽连忙叫它的名字,谁知雪菲睬都不睬,一会儿工夫就消失在小路的转弯处了。
玛丽犹豫了一会儿,只好也跟过去,她沿着蜿蜒的小路一路寻找,结果又在山谷中迷路了。玛丽有些焦急懊丧,这情景像极了那年初遇列斯特伯爵时的情景,只是那个时候自己还不知道他的身份,也不知道会与他之间发生那么多的故事……
她这样想着,就一直走到了谷底,在湍流的溪水间的巨石上,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子正在画画,雪菲就在溪岸的边上来回地嗅着,不知道它找到了什么。玛丽呆住了,她从那男子的背影认出正是列斯特伯爵,自己这样像是主动送上门来的,正是太尴尬了。
可是,如果现在就悄悄回去,那雪菲怎么办呢?玛丽犹豫了一下,便放轻脚步,走到溪岸旁,把正在团团乱转的雪菲抱到怀里,她不敢向溪流中张望,就这样自欺欺人地盼着不被注意地带着雪菲离开。她不住地抚摸着雪菲项上的毛,安抚着它,免得它乱叫,雪菲只在喉咙里哼了两声,便安静了下来,不再挣扎了。
玛丽舒了一口气,她把雪菲抱得紧了些,转过身来正要离开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她的面前:“好久不见了,班纳特小姐。”列斯特伯爵正站在她的面前,他面容清峻,白衬衣的领口散开着,迥异于以往衣冠楚楚的样子,然而玛丽的内心深处不得不承认,他这样似乎比穿上礼服更有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