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造孽,她上一辈子一定欠了季爻许多。
不然总是帮他收拾这些烂摊子,烦不胜烦。
季秋吐出一个烟圈,冷冷淡淡道:“你别后悔。”
无论是谁,都难以将躺在病床上形销骨立的病人与昔日的天之骄子联系起来。
季秋仿佛是想通了一般,驱车带她入了治疗所内,又经过重重盘查,洗刷了无数次,换上消毒的衣物,才最终进到这座治疗所防卫森严的最深处。
季秋带着池旭穿过漫长的甬道,而后才在走廊尽头的那间房门前停了下来。
门锁得很紧,上面开着一个小小的玻璃窗,从外面可以看到里面。
池旭只能看见里面雪白的三面墙,没有一间窗,只放着一张窄小的病床,有个人影躺在上面,死生不知。
季秋沉默地示意了旁边跟着的工作人员一眼,穿着白大褂的人利索地打开了门。
进去以后才发觉那间房比看到的更小,除了墙上的几根仪器的线,空空荡荡得跟个囚室一般。
池旭竭力使得自己心绪平静,却还是踉踉跄跄地冲了进去,等费尽全身力气走到那张窄小的床前时,池旭用仅存的力气死死地支撑着自己,才没跪倒在地。
季爻那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正微微睁着,似乎听到了声响,骨碌碌往她这边转了转。
池旭心底的酸涩满满胀胀冒着泡,原先轻浮的灵魂骤然落了地,她伸出手轻轻地停留在那双桃花眼的下面,轻快地唤了一句,“季爻。”
那双眼并没有动,那个人也没有回应。
只有欢喜与惆怅一同在这逼厄的室间流淌。
过了许久,迟钝的池旭才僵硬地转过头去看季秋。
季秋落在她身上的眼神似乎有同情,似乎有忧伤,又似乎什么也没有,“他不认得你了。”
池旭的身体晃了晃。
风轻轻地又荡过来几句,“他谁也不认得了。”
“车祸以后,除了寻死,他什么都不知道。”
池旭这才瞪圆了眼睛看着躺在床上的人,原先匀称有肉的身躯已经瘦骨嶙峋,露在外面的肌肤全是轻一道重一道的伤痕,青青紫紫,触目惊心。
如果不是那双漂亮的眼睛间或转动一圈,他躺在这便跟死人无甚区别了。
季秋呡着嘴,“约格利尔教授说他是自己放弃了自己,除非他想好,不然就好不起来了。”
治疗所里有华国最顶尖的心理医生,季家也无数次给他延请过无数次的医学大拿。可是日复一日,他仍然无知无觉地躺在这里,没有喜怒哀乐。
难怪季家任由季爻已死的谣言漫天飞,这样的季爻,对季家来说同死有什么两样?
池旭执起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蝶翼般的眼睫在他修长的手指里轻轻眨动,“没有关系。”
他能够好,最好,不能也没有关系,此时此刻,他还在这里,就是命运对她最大的恩赐。
*******
“池小姐,你又出来晒太阳啦?”
池旭推着轮椅,礼貌地对来往的医护人员笑笑。
以前季爻都是被锁在那个小房间里,除了特定的几个人谁都不能见,为了避免他自残,治疗所几乎收起了所有他能够拿到的东西。
池旭来了以后这种境况终于发生了变化,她执意要每天推着季爻出来走走。这种近乎冒犯的举动气得季秋七窍生烟,治疗所里的医生也不认同她的行为。
虽然季爻平时特别安静,吃饭穿衣由人动作从不反抗,但是你永远无法预计他的下次发作在什么时候。
他随时都有可能折一根花枝往自己的喉咙里插。
太危险了,无论是对他自己,还是对别人。
但是池旭在这件事上却是出乎意料的执着,最后,由于约格利尔教授的转戈,治疗所那边只能无奈让步。
池旭的理由只有一个,季爻那么怕封闭狭窄的空间,要他整日整年地待在那,他如何才能不崩溃?
暖融融的太阳晒在人身上,北方的冬又极其干燥,这冬日里的阳光虽然温暖,却没让人多舒服。
池旭却觉得岁月静好。
她神色温柔,指了指冬青,又指了指天上挂着的日头,“这是树,这是太阳……”
季爻仍旧没理她,眼神不知道落在哪,没有丝毫焦距。
池旭并不气馁,在这里待的这些天,她已经习惯了。
与其说这里是治疗所,其实更像是疗养院。
她不在乎这些,就当做是季爻提前老了,她与他共度一生以后一起白了头。
这样的一幕,曾经在她的梦里出现过,醒来时确实满室的寂寥,如今已比当初好上太多。
池旭捡起小径上的鹅卵石,塞到季爻的手里,那双手松松的,鹅卵石从指缝中漏了出来。
于是池旭又塞了一次,细致地把季爻的五指并拢,“你摸摸看,这个是太阳的温度。”
她絮絮叨叨跟季爻说着话,发现自己越来越有老婆子的潜质。
此时,池旭外套里的电话又嗡嗡震动起来。
池旭抿了抿唇,看着季爻安宁漠然的脸,终是没有把这个被挂了无数次的电话又打入冷宫,而是大发慈悲地接通。
对面的人也没想到她会接,过了几秒,柯欣饱含杀气的声音才通过电磁传来,“天杀的,你她娘的到底要旷工到什么时候!!!”
池旭颇为鄙夷地把手机拿远了点,“导演都没让开机你急个什么劲?”
马翰尔导演最终还是做出了宁可血本无归,也要等女主归来的决定。
这个剧组是他细致网罗来的人,一个都不能少,哪怕多耗一天,就会损失巨大。
“除了那部戏你就没有别的工作吗?啊?池旭,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代言还没拍,都是签好的合同!还有李导那边……”
“那就赔违约金呗。”
还在唠叨的柯欣被池旭轻快地抛出的一句话气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只能对着电话狂吼,“你知不知道你旷工一天那个工作狂就恨不得从我身上剜下一块肉啊!!!”
张希瑞有那么可怕吗?
池旭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柯欣听到她的笑声火气又忍不住蹭蹭冒了上来,池旭也终于良心发现,漫不经心地安抚了句,“好了好了,对不住你啦,回头请你吃饭。”
柯欣满腹的怨气结束在池旭轻松的态度里,她纠结了半天才吭哧吭哧问出一句,“季总真的还活着?”
她每天推着季爻出来,原先只有少数人知道的消息很快就在B市发酵,永远不要低估B市那群人打听消息的速度。
很快,季爻还活着的消息几乎全世界都知道了。
池旭忍不住又瞥了轮椅上安安静静坐着的季爻一眼,漫不经心地回了句,“要不要我让他跟你说说话?”
柯欣极为嫌弃地摆摆手,意识到是电话才作罢,“算了算了,你先好好休息几天,有什么事我先担待着,只一点,不许拒接电话了啊。”
池旭全都应承下来。
她也发现,拒接电话实在是失策的举动,除了徒劳引得对方担心,便别无他用了。
柯欣这些日子一定是找疯了,到处去打听消息,这才知道季爻“死而复生”的消息。
池旭的眼帘垂落下来,任由愧疚侵蚀心脏。
重遇季爻的欢喜逐渐沉淀,她也终于意识到,在这个世界,她还是有很多事情要做的。
不远处的小助理高呼了一句,“池小姐,时间到啦!”
“就送回去。”虽然治疗所最终让步了,但是每天让季爻出来的时刻也不多,就一个小时。
真跟坐牢一样,每天的出行就像是放风。
池旭慢悠悠推着季爻往回走,完全忘记了他手心里的石头。
这几粒小石头最后还是晚上被细心的护工发现的,那个时候,那些石头还被牢牢地握在手心里,虽说是鹅卵,但是经过多年的踩踏,这些石头也是有些棱角的,季爻就这样死死地攥紧着那些石头。
那些棱角在他的手上割出了血痕,已经有些许嵌入了他的血肉之中。
医护人员想要掰开他的手为他清理那些碎石,但是两个人也都掰不动那只看似瘦弱的手。
他们越是要掰,季爻越是攥得紧,直到淋漓的鲜血沿着指缝渗出。
池旭就住在研究所,等她听到消息赶过来时,季爻正跟医护人员展开着拉锯战。
池旭看着地板上那些刺目的血迹差点没软到在地,她的脑袋嗡嗡作响,不断浮现着季秋的那几句话。
“他不认得你了。”
“他谁也不认得了。”
“车祸以后,除了寻死,他什么也不知道。”
……
没有喜怒哀乐,唯一不像个活死人的时候便是在自残。
她的季爻,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样?
池旭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哑着嗓子艰涩地叫了句,“季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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