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见了,但没作声。
他们那边规矩多,对通话时间要求苛刻,就三分钟,经不起她这么磨,叶盛昀看表掐着时间,还剩五秒的时候说:“听你的,就这样吧。”
刚好挂断。
最后两人婚礼是经特批后在他们食堂举行的,晚上叶盛昀陪她在招待所过夜,谁料半夜突遇紧急军情,他接了个电话就走了,走前什么也没对她干。
陈熙彤就那样盯着手上的钻戒看了半宿。
叶盛昀对女人的认识比他的头发还短,买了那么贵的戒指,听她说什么稀罕玩意在她这都不稀罕就真不打算给她了,到头还是她踮着脚夺来的。
入了夜的招待所死一般寂静。
她孤枕难眠,在心里骂了他一句,抱紧了身边的枕头。
叶盛昀虽然对女人的心思不敏感,但在给她造家这方面从没马虎过,下血本置办了一套房产。
原本按照他的职别,部队是给分房的,但想着马上要退伍,不肯浪费资源,就把指标让给了同事,用攒了八年的工资在市区弄了一套。
繁华地段,地金贵,也就九十来平米。
想是豪宅住惯了,她骨子里住了个豌豆公主,眉头一皱,不满就显现出来了。
两人这一结婚就产生了矛盾,叶盛昀跟她沉默对峙,半晌发了话:“先住着,住腻了换个大的。”
陈熙彤看他的眼神更深了点。
没多久周围片区的混混都知道她结婚了。
话是她自己放出去的,心甘情愿。
小刺头闻讯问她:“彤姐,真嫁了啊?”
陈熙彤侧坐在巷尾铁梯的扶手上,说:“嫁了。”
小刺头仰头乐:“对方什么来头啊?”
她轻松道:“蹲号子的,马上刑满释放了。”
小刺头连连拱手:“恭喜恭喜。”
可惜好景不长。
变故发生在七月中旬,叶盛昀接受了职业生涯中最后一次作战任务,返程途中遇上狼群,抓伤横贯背部,自肩部拉到后腰。她得到通知,坐在手术室外等候结果。
周身围满他的战友,皆是一身绿军装,高大笔挺,挨个过来说宽心的话,说得她心乱如麻。
“嫂子,咱兄弟那么多年枪林弹雨都闯过来了,不差这回。”
“嫂子,等这手术灯灭了人就出来了,别着急。”
“嫂子,昀哥命大着呢。”
一个个平均比她大两三岁,都喊她“嫂子”。
同时脑海里无比清晰地播放着叶西宁轻快的声音。
“我哥要是知道你的处境肯定愿意娶你,当初我爸妈闹离婚,问我俩跟谁,我哥说啊,他谁也不跟,要带着我搬出去住,累死都养活我。”
“我哥比我大三岁,现在看起来是不是比我大十岁?”
“我哥什么兵种都当过,最爱摸着我的头说,穿上军装他是军人,就算脱了,也是男人。撩不撩人?做不做作?”
“我已经三年没见过他了。”
全世界都在告诉她他是好人,她也不希望他出事,忐忑地搅着手指。
心力交瘁时,一个身穿大白褂的女军医突然出现。
伴她左右的战士都围了过去,除了询问情况,似乎还很熟悉。
她站起来到外围,拉着其中一个小战士问对方是谁。
“叶盛昀的女朋友。”她的话被女军医听见,大方清脆地自我介绍。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只有她梨颊微涡,语笑嫣然地补充,“前的,我们谈了六年,去年和平分手。”
眼神挑衅。
陈熙彤和对方平静对视。
她肤色白,锁骨纤细,脖子又长,颇有些凌人的气质,不逊于对方的骄矜,但她眼里有人。
比起轻蔑敌视,她更善于观察,阴沉的,警惕的,不露声色的。
不拒人于千里之外,所以足够危险与胆寒。
她看了两秒,转身。
小战士眼见苗头不对,急忙把她拦下来,那样子显然更向着对方:“干什么啊嫂子!”
陈熙彤可不是好欺负的,说给对方听:“去找你们领导谈,换个主治医生。”
对方在她背后婉转道:“你误会了,我不是她的主治医生。”
披着无辜的外皮有意冒犯。
她步履未停。
小战士又叫:“嫂子,你还去哪啊?”
“付医药费。”
叶盛昀还在手术室里,她没心情也没工夫应付对方的好胜心。
两个女人碰到一起,就别比谁清高了,比谁更难侵犯就够了。
第4章
这次手术,叶盛昀背上缝了得有几十针,刚送进病房就被众星捧月地围了起来。后来来了一个大领导,肩上扛着了不起的军衔,看他的眼神威严又关切。
之前出现过的女人不知什么来头,竟能在首长面前说上话,但起码的恭敬还是有的。
陈熙彤对这种一身正气八面威风的人物有着根深蒂固的恐惧,那人一现身她就躲得远远的,等一干人背对着她在病房里军姿标准地站成一排,她才敢扒在玻璃窗前偷偷地看。
叶盛昀时而严肃,时而笑得开怀,那种如鱼得水的状态是她从未见过的。
她看着十分羡慕。
见他应该没大碍了,她悬着的心落了下来,去给这个病患买水果。
家里的水果通常是保姆定期从批发市场拿三轮车运回来的,她不了解行情,利索地叫老板给她称二十块的。
老板拿塑料袋一兜,往称上放:“这就三十二了,我把零头给你抹了,就给三十吧。”
她没纠缠,也没戳穿对方想多挣点钱的心思,递出一百,跟老板闲聊:“您这生意好吗?”
老板精明笑笑:“小本买卖,这军区医院来看病的都是当兵的,有点毛病都是上午出来下午赶回去,真生了大病,探望的人都是一伙一伙的,凑钱买个果篮,送人拿得出手,我这,怕城管哟。”
她笑眼盈盈:“巧了,我也怕城管。”
老板把钱点给她,一张不少,找完钱又多塞了一个给她,于心不忍地问:“提得动吗?我再给你套个袋子?”
“不用了。”她这回没笑,拎过来,举重若轻。
**
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医院。
病房内。
叶盛昀上半身捆得像木乃伊,就剩俩肌肉紧绷的大膀子露在外面。
一米八八的个子,受了伤仍雄姿英发,可话多了不少。
“当时派了两车人去他家慰问,五十多的老人拄着拐站在村口,白发人送黑发人,看见儿子骨灰盒,强忍着泪水要我们跟村里的人解释,儿子是为国家牺牲的,不是干了坏事。”
“那老人家怎么办?”陈熙彤削着苹果时不时搭两句嘴,扮演他的忠实听众。
能怎么办?“当亲爹亲妈养着,活着的时候称兄道弟,人没了,替他尽孝。”
陈熙彤在他面前坐着,总有种观看感动中国颁奖礼的既视感。
主人公离自己的生活太远,上效国家,下惠黎民,救人于危难之中,怎么听怎么伟大,可故事枯燥,内容晦涩,她并不能听进去多少。
斯人已逝,出于尊重和景仰,她不好打破这么严肃的气氛,只好逼着自己感同身受。
已经快一个小时了。
刚才拎着东西回来的时候他战友基本走光了,留了一个陪床。
他战友听见动静,一回头,急忙起身接应:“我的天哪!嫂子,这么重你一人提上来的?”
她呼哧喘气:“路上歇了几回。”
“来来,快坐。”他战友把她请到板凳上。
她喘匀了气就开始撵人:“你回去吧,我来照顾他。”
他战友挠挠后脑勺,一副放心不下的样子。
她扬着头,一本正经地劝:“你有自己的事吧,别耽误了。”
他战友犹豫一瞬:“那行,嫂子这里就交给你了,有事按铃,护士就过来了,他还一瓶子液没输。”
她目送着那抹绿走的。
叶盛昀侧着身子睡着了,拧着眉头,睡得不是很踏实。
她红着脸望了他一阵,拂去鼻头的汗,用食指在他眉心轻轻划了两下,俯身在他额上亲了一口,叶盛昀就这么被她折腾醒了。
手臂压僵了,怎么都不舒服,索性坐起来,跟她聊天分散注意力。
兴致勃勃给她讲比武选拔,讲在瓢泼大雨中怎样在皮划艇上击中目标,讲以军人身份出境的唯一方式,讲跟美国大兵斗智斗勇取得最终胜利。
说累了,口渴了,太阳落山了。
她就问:“部队那么好,为什么要回来呢?”
说了半天的人突然沉默了。
他对所有人都是这么说的。
受不了那份屈辱了。
你为国为民任劳任怨,总有人觉得你是为了那点儿私心,专用通道不敢走,正大光明的福利不敢拿,破坏纪律麻烦不少,没有人关心真相原由。你给那群狼心狗肺的东西当儿子,人家拿你当孙子,窝不窝囊?
不干了不干了,说什么也不干了。
政委给他做思想工作,说你看你这么个老党员,是个人才,都快熬出头了,现在走多可惜。可他说不图什么就不图什么。说不要这身虚名,哪怕付出了人们难以想象的艰辛,也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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