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他面对着她的时候,他分明能够感觉到,自己由内而外的那种厌恶。
一次偶然,沈峯听到了家里的老佣人和老爷子的副官聊天。
聊的是尹桑的外婆。深山生苗寨子里的蛊婆。副官说,蛊婆年轻时花容月貌,但当时老爷子对蛊婆一点心思都没有,多年后老爷子去寻恩,再见到蛊婆,她已经变了模样,好皮相不再,皮肤拧巴,颧骨高耸,五官都要扭成一团了。她还驱逐了老爷子一行人,态度恶劣。
“极丑,极可怖。”副官如是说。
可奇怪的是,从那以后老爷子就开始不正常。
回京以后,每日询问蛊婆的事,问她的近况,她的健康状况等等。对她的关心,已经超乎寻常。
“首长是被下蛊了。”副官说,他打听到,苗家有情蛊,极厉害,无从破解。
情蛊有两种,一为桃花蛊,二为心蛊。
桃花蛊,顾名思义,是给自己招来桃花的蛊。单方意愿,下咒蛊惑,让对方爱上自己,这个爱,无需被蛊之人真心诚意感知,只需有外在表现就算,例如无意识关心、爱护,死心塌地拥戴,追逐。
桃花蛊若被破解,即对方不再爱自己,下蛊之人,就会被反噬。
副官说,老爷子正是被下了桃花蛊。乡邻有人说,尹蛊婆之所以相貌丑陋,就是下蛊太多,遭到反噬,面目全非。
心蛊听起来就美好许多,是双方意愿的蛊,爱的死心塌地的两个人,互相诅咒,若有一方变心,两人都会遭到反噬。
说得玄乎,沈峯从不信这些。他当作耳旁风,听故事一般。
一次辩论赛,辩题是“封建迷信应不应该废除”,队里讨论的时候,提到苗疆蛊毒,说一些迷信现象,实质上符合科学,只是尚未被证实。例如诅咒,就有心理暗示的科学解释。
讨论完辩题,沈峯照常去附中接尹桑,她盯着他,突然又笑,“你相信,我会下蛊么?”
沈峯一怔,身在沈家,他打小就知道怎么收敛情绪,却一下子被她看得仔细。
晚上夜起,在楼道上狭路相逢,尹桑又对着他笑,一袭白色睡裙,看着诡异极了,莫名的,烦躁劲儿就上来了,他把她堵在墙根,问:“你会?”
莫名其妙的问题,尹桑却明白他说什么,回答:“我会。”
不论他信与不信,他都跑了。
如果是现在的沈峯,也许会作出不一样的选择,可当时的沈峯,一口浊气,噎在喉头,只想咳出来,不想咽下去。
被一个黄毛丫头,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而这种玩弄,他正在分分钟配合着。真出息!
按照他的人生规划,本就是要出国进修,他把计划提前了。在尹桑踏进大学校园的那个夏天,沈峯也坐上了飞往美国的班机。
现在想来,走了,又何尝有出息?终归还是,上了她的床,着了她的道。到头来,不愿意结婚的竟是她,甚至,连身体也不是他独有。
婚姻从分居开始,以为是两个人的牵扯,到最后似乎只是他一个人的相思,认命了,回来了,或许,他就是注定没出息。
她待他,却跟抗战似的。
呵。
沈峯不自觉叹了口气,想摸烟,想起来在戒烟,又作罢,咖啡厅已经打烊,他起身往楼下走。
忽然觉得那进西厢,浪费得慌,还有,他留学这么些年练就的厨艺,不派上点用场,也浪费得慌。
于是给小林发短信——
“找个设计师,装修四合院的。”
似乎都能闻到,人间烟火的气息了。
**
沈峯决定好好过个周末,可起来的时候,没了尹桑的影子,这倒是少见。
他收拾好出来,在咖啡厅也没见着她,柜台边只有米瑞在忙活。
见他来,打招呼,“老板,啊不对,先生。”
他皱眉,忽略她突然改变的称呼,“尹桑呢?”
“嗯?老板回广西了啊,过两天就是苗年了呢,听说很热闹,我老早就想去了,可惜没假期,老板说好带我,说了两年!还不是自己去了。”
苗年。
沈峯翻开手机小林发的邮件。
一封邀请函,之前被他拒绝过的。
或许,去走一趟也没什么不好。
第14章 已替换
盛岳要跟着尹桑一起回广西。
尹桑白他一眼,“我是回去过年,师兄。”
小地方不比城市,城市里,同事好友跟着回去过过年是挺正常的事儿,小地方可不成,姑娘家带着个大男人回去过年,其中意味,就很明显了。
盛岳说:“我不上你家里去,上回没好好逛逛,我连件正宗的民族服饰都没买着,我就是去旅游,咱们就是顺个道罢了。”
尹桑抱着手臂,一副我看你打算怎么说的模样。盛岳说,“况且我是不是该去看看工作室?”
他所说的工作室,是尹桑在县城里搞的刺绣工艺品工作室,起初规模不大,只有两个绣娘,后来她版税涨了,提了稿费就扩建了,招募了几十个绣娘,还有百来号学徒,颇具规模,加上管理层,已经俨然一个小公司。
投入大了,产出却不见成效,除开政府稳定预定,少有订单。全手工作品耗时长,价格高昂,现代流水线工艺品性价比更高,所以销路一直打不开。
盛岳大概是从导师那知道了,直说师妹在搞大事,应当支持。他成了她工作室的股东。
他家里头世代从商,门路广,母亲娘家还是南通出了名的纺织商,多少占了点儿边,左右打点之下,还真给工作室招来了不少订单。
如果说政府订单是维.稳,那么盛岳引来的,才是工作室的财神爷。
换句话说,盛岳是尹桑的财神爷,财神爷发话了,她能说什么呢?去便去,县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让他折腾去。
一通辗转,天都黑了二人才抵达县城。尹桑尽地主之谊,请盛岳吃饭。
小县城餐馆不多,过了饭点还营业的,都是一些粉店,还有烧烤摊。尹桑在县城里,是有房子的,盛岳说:“到超市买些菜,我给你露两手好了。”
尹桑说:“不了,厨房什么都没有,这样,请你吃鸭脚螺蛳煲。”
虽然和螺蛳粉一样,不是什么正经餐,请人未免寒碜了些,好在还算是特色。
盛岳果然感兴趣,“鸭脚螺蛳煲是什么?”
“顾名思义,就是鸭脚,螺蛳,煲,”尹桑说,“吃了就知道了。”
盛岳问:“你喜欢吃?”
尹桑答:“喜欢。”
盛岳说:“那就吃这个!”
鸭脚螺蛳煲在广西,各地都有,许多人以为是桂林菜,但实际上,是柳州菜。在柳州,鸭脚螺蛳煲是宵夜佳品,大街小巷都有。
尹桑找了家体面的店面,盛岳习惯性抽纸巾擦了擦,尹桑抽开凳子就坐下了。
服务员送来一盆开水,把碗筷烫了一遍。
盛岳说:“这是做什么?”好像一种仪式。
服务员说:“二次消毒。”然后用镊子把碗筷夹起来放竹筐上滤水,端着盆走了。
尹桑瞥一眼盛岳,“放心,很干净。”说着掰开筷子,夹小菜吃。
盛岳有点囧。
尹桑完全没有要聊天的意思,低头刷微博,他瞥见他消息栏红彤彤的数字,“现在还有人抓着你不放啊?”
“少数。”尹桑说。
“下次说话小心一点好了,女孩子,那些话看着总归是不好受。”
尹桑抬眼看他,“我哪里有说错?”
盛岳一怔,“当然没有,我是指,至少你可以换个表达方式,”见她神色并未缓和,又说,“你搞文字的,比我懂。”
“谢谢肯定。”
盛岳:“......”
砂锅上来了,里头鲜亮的汤汁滚动,汩汩响,看着就很有食欲。
“开动。”尹桑招呼他,自己夹了个鸭脚,入口,汤汁微辣,酸里带鲜,筷子一夹,一抽,骨头就出来了,肉留在嘴里,软糯细滑。
北方吃不到这味道。
她吃了两个,才发现盛岳一直在吃腐竹、芋头、豆泡之类的配菜。
“怎么不吃?”
盛岳不曾想过,鸭脚除了卤味,还能做主菜。这鸭脚煲里的,看着与卤味不同,鸭掌张开,似乎鸭皮都还在上头,他有些下不去嘴。
尹桑看他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弯了弯嘴角,把鸭脚尽数夹到自己碗里,他见势不妙,赶忙夹了一个,塞进嘴里,一边含糊不清说:“给我留一个。”
“别勉强。”
“不,不勉强。”
“师兄,你可别喜欢我。”她忽然笑说,模样狡黠。
“......”盛岳一怔。
**
第二天一大早,尹桑带盛岳参观了工作室,正巧赶上早会,便听了一会儿报告,这一年工作室取得不少突破,产量翻了几番,收益口碑双丰收,在当地已经颇有名气,地方电视台也报道过。
尹桑坐在首座,听完说:“幸苦,但除了业绩,我比较想了解,现在所有的绣娘,都已经能熟练十二种绣法了么?学徒呢,能掌握几种?”
“常用的几种绣法,绣娘都熟练掌握,但部分绣法过于复杂,师傅都是老人家,愿意出山的很少,一般也都可以用别的绣法代替,还有比如辫绣,几乎失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