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说:“五点差不多了。”云焕看一看手表,说:“我也差不多那时候走,这样吧,我请你们吃个晚饭,咱们到时候慢聊。”
明月看起来几分为难几分犹豫,最后还是点了点头。云焕笑道:“那你去忙,这孩子我来照顾,你叫什么,朵朵是吗?”
他低头温和的一笑,朵朵已经看化,眼巴巴地仰头注视他,充满亲昵地用下巴蹭了蹭他腿,又听他说:“咱们能不能面对面说话,你这样抱着,不累吗?”
朵朵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消化他的话,确认他不会凭空消失人间蒸发或者撒腿跑走,这才心有余悸地松开手,随即便紧紧勾上他指头,拉着他就地坐下。
朵朵的决定不轻易改变,无论云焕说地上脏还是凉,她都大大落落地往下蹲。他只好改变策略,将一直挂在手肘的毛呢外套垫在地上。
朵朵一屁股扎下来,跺着两脚摇头晃脑,说开心吧,不见她笑,不开心吧,又很乖巧。软绵绵的小手仍旧勾住他,云焕一颤,心中像有什么东西迅速生长,毛茸茸地挠着人发痒。
这孩子是谁,多少岁了,从没有听说明月还有妹妹,又或者是她哪位亲戚家的女孩……不可能是女儿吧,她不喊她妈妈,可两张脸却又分明如此相像。
朵朵忽地发出一声“呀”,搅乱思路。
云焕低头来看,她一只粉紫色的运动鞋掉了出来,露出胖乎乎的脚丫,画着海绵宝宝的袜子被顶破一个洞,大拇脚趾正肆意呼吸。
这就丑了啊。
云焕实习那会,没少在儿科打转,刚刚想引导你该自己穿鞋啊,就见朵朵把裹着白底缀花打底裤的结实小腿往他身旁一踢,努嘴:“嗯嗯。”
云焕这辈子最不能拒绝的,只有两种女人,一是自己高高在上的母亲大人,二便是这样形容可爱又毫无城府的小小女士。
他于是亲力亲为,谁能想到这位女士的秀鞋嫌小,他猛地一塞,不仅没让她胖脚丫归位,她整个人往后一倒,后脑勺“咚”地撞在柜子上。
朵朵拧紧眉头,小声哎哟,倒没像其他孩子一般大哭,只是拽着云焕的手去后脑,明月说过,这样挠上一挠,就不会再痛。
云焕看她一脸慎重,前一秒还在因为撞击满面愁容,后一秒就在他手到达后解锁阴翳,一切先后有序带着浓浓的仪式感,他又再次忍不住笑了笑。
朵朵后来被抱进怀里,小而软的背抵在他胸前,双马尾毛茸茸地蹭着他脖颈。他一手抓着她脚,一手抓着鞋,他熟练而灵巧地成功帮忙。
一事毕,一事起,朵朵终于有空坐着紧盯云焕。两手先是“啪”地拍上他脸颊,打得他眼冒金星,还没等他发表不满,她又“啪”地将他脸推向一侧。
来来回回看过几次,朵朵终于做出判断:“云焕。”
“你知道我名字?”云焕惊奇:“是你妈妈告诉你的?”语毕更加惊奇,为什么一定就是妈妈,不是姐姐和阿姨,他问:“朵朵,明月是你的谁?”
朵朵仍旧是方才的那句:“云焕。”过几秒:“云焕。云焕。云焕……”
一个名字变幻成好几个音调一起念,汇成一个曲调怪异的儿童学话录。声音惹得旁边的人频频侧目,终于有忍不住的:“这是新华书店,管好自己孩子。”
云焕连忙抱歉,拿手捂住朵朵的嘴,低声道:“朵朵,说小声点!”心中又是一颤——自己孩子——他们长得像吗?
朵朵正拨开他手,声音不变道:“小声点!云焕。”
“不是,我是要你说话小声点。”云焕哭笑不得地摸摸她脑袋,知道自己不该有这样的想法,仍出自一个医生职业敏感地察觉到这孩子似乎有一点不对劲。
晚上一道吃饭的时候,这股不对劲到达一种极值。朵朵极度挑食,一餐饭只盯着肉类下筷,而她似乎存在理解障碍,对大人的敦促置若罔闻。
云焕说过几次要她多吃蔬菜后,明月就开始向他招手,她的理由简单得让人更加奇怪:“她不喜欢被人打扰,你随她去吧,她要是发脾气,会吵到其他人的。”
她说话的时候放低眉眼,本就细长的眼睛垂满一种难以若有似无的情绪,这让原本要问她与朵朵关系的云焕不得不闭嘴,默默吃起碗里的菜。
分别的时候,明月抱着朵朵跟云焕说再见,闲话几句的时候,明月由衷道:“你跟以前比,变化不是很大。”
换个句式是,以往如何幼稚或成熟,现如今还在原地打转。云焕被自己想法弄笑,眼神柔顺地看着明月,说:“你变化就大了,头发怎么剪这么短。”
是啊,先是一头乌黑长发齐肩剪短,仍嫌太过麻烦,就索性剪上耳朵,薄薄的打成几片,刘海是最新流行的不规则,他未必能看得这里面的艺术性。
明月拢唇往上吹了下,额前碎发乱舞,她笑道:“嫌热就剪咯。”
嫌热?十二月的寒风呼啸在耳边,今年冷得尤其早尤其烈,他们都翻出厚实的大衣穿成粽子。云焕漫不经心地问:“要不要送你们一程?”
话脱口而出前,云焕真是无心之举,可他没想到明月硬是答应了,还答应得很是爽快,于是这事就变得十分尴尬,特别是在一大一小看到他骑摩托车时。
云焕腹诽明月一定在想医生挣得少了,就听她说:“还是算了吧,我跟朵朵打车就行。”他连连点头,又扭身看她,侧脸在霓虹里清逸笃定。
“刚刚说错了,你也没怎么变。”有一说一,从不造作,云焕不知怎么想起她曾经挂在头像边的一句状态:世事难料,**苦短。
世事难料可以理解,**苦短算什么玩意儿,这是一个女生该说的话吗?
她那时怎么回答来着,一手撑着下巴,一手划在他脸上,说以前不觉得啊,遇见你后就懂了,你在其他方面也就一般,床上表现倒是还好。
现实与回忆重叠,在眼前造成一个摇晃的片段,闪回的画面似乎是面前的人,又似乎不是。直到思绪被朵朵打断,她纤细手指扣在他外套的纽眼上。
朵朵闹起别扭,但她并不想把女孩的心思剖展到底,希望有人能懂地轻轻叫了一声:“明月……”
可怜巴巴,她有着和明月一样斜长如鬓的眉毛,眼睛却更大而圆,眼尾微微上挑,她本能地擅长用这双桃花眼撒娇,以期达成自己的愿望。
云焕第一个受骗,解开她绕在衣服上的手指,去车后座里取出一个女士头盔,说:“不然就我送你们,我路上开慢一点。”
明月身经百战,是打定主意不坐那玩意儿,搂着朵朵前襟道:“你没有头盔哎,很不安全的。”再悄悄凑近她耳边:“三个人老挤了,屁股受不了的呀!”
轿车要系安全带,摩托要戴好头盔,这是写在书里不容省略的步骤。朵朵眼神一晃,明显退却了,却在看见一边便利店时拍了拍手。
她又摇又摆,像是一只急于捋顺肥胖身体的蚕。一番动静之后,云焕也瞧见了,说:“她眼神真好。”
朵朵有失控的倾向,不停念叨:“明月,明月……”
明月看似强势不容商榷,其实是纸扎的老虎一点就燃,朵朵拿住了她容易退让的个性,从她身上摆脱下来,转而拉住云焕的手。
“云焕,”她像模像样的喊他名,活脱脱是个小大人:“走!”
朵朵挑了一个粉红的款式,迫不及待地往脑袋上一套,大小正好。云焕蹲在她身边帮她整理尼龙带,逗她道:“原来朵朵喜欢粉色。”
朵朵圆溜溜的眼睛眨了眨,头一次露出那种木然里带着丝丝不屑的神情,点了点头盔道:“这个离我最近。”
没有别的更好的理由了。云焕贴着塑料面罩深深看向她,觉得这像是个肚子里装满主意的小小姐,个头不大料却多,一双眼里总藏着许多东西。
云焕张开手,问:“要不要抱呢?”她又露出有腿不愿走的孩子本性,很乖巧地投入他怀里,将头侧放在他宽阔的肩膀上。
这一幕让明月很是眼热,朵朵不像其他的孩子,三瓜两枣就能哄熟。她有自己的小小世界,从不轻易放另一个人进入。
可她见到云焕的第一天,跟他牵手,被他抱起。这在以往,是无法想象的怪异行为,今天她不仅做了,还做得很好。
明月先一步上车,朵朵被安排在她和云焕之间,她像是个设定固定对象的乖巧宠物,云焕一靠近,就迫不及待地紧紧抱住他。
云焕还是那样的好脾气,五年之前给过明月呵护,五年之后也对朵朵体贴,他将呢大衣掀开一角罩上朵朵,自己敞开怀迎接寒风和苦夜。
有时候,人是很难描述自己的感觉的,云焕一直以来都喜欢孩子,但朵朵给他的感觉要更胜一筹,她缠绕在指尖柔软的触感,她搂着他时温暖的力度……
种种种种,总让他有一重突破喜欢的喜欢。这让他很爱看她的闹,看她的恼,也自然爱看她得到莫大满足后得意的笑。
明月家楼下的台阶上,朵朵呲着漏了几面窗户的两排小牙朝云焕笑。明月拉她往家走,她赖了好一会儿,最终挣脱开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