甬路在湖边转了一个弯,拐角处立着一方玲珑的太湖石,陆微走到跟前时,突然脚下一滑,身子向前扑出,直直地倒了下去,额角正撞上那块大石。
微风轻轻拂过湖面,矮矮的草丛窸窣有声,只是,无论是风声还是草叶摩擦的声音,都没能唤醒陆微,显见是被撞晕了。
从花园到陆微住的浅草院一来回要将近两刻钟。
一刻钟后,银杏没回来。
两刻钟后,银杏还是没回来。
又过片时,远处的芍药花丛中蓦地蹿出一人,黑衣箭袖,黑布蒙脸,飞快地奔到太湖石前,俯身看向陆微。
借着刚刚升起的月亮,他发现陆微额角处的鲜血已经凝固,果然伤的不轻。此处偏僻,若是任由陆微这么躺着,只怕她的丫头来了也不能及时发现。
黑衣人犹豫了一下,最终蹲下身轻轻扶住陆微,试图把她带到容易被发现的地方,只是当他刚刚碰到陆微的胳膊,他的脖子上立刻多了一个冰冷坚硬的尖锐物,跟着便听见陆微冷冷地说:“别动,动一下便戳透你的脖子。”
黑衣人垂下眼睛,抵在他脖颈处的,是一支泛着冷光的银钗,钗尾光滑锋利,若是使用恰当,的确能让他血溅当场。他立刻决定识趣地不动。
陆微慢慢从黑衣人身边挪开,坐直了身子,冷冷道:“自己把腰带解下扔在一边,两只手抓住裤子。”
黑衣人脱口道:“什么?”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小姑娘让自己解腰带?
陆微把钗尖送进一点,冷声道:“不想死就快点。”
黑衣人现在明白了,陆微这么做是为了困住他的双手,连忙说:“我把手握起来放到膝盖上你看着,总行了吧?”
陆微点头,有更好办法的话,她也不想看一个臭男人解衣宽带。
黑衣人果然乖乖的把手交握着放在膝上,只听陆微又问:“你是谁?为什么这些天一直监视我?”
黑衣人不言语。
陆微挑眉,又说:“不回答也戳。”说着手下使力,黑衣人的勃颈处立时冒出几颗血珠。
黑衣人抿紧了唇,心中懊悔不及,本以为只是个小姑娘,便没有防着她使诈,居然栽了个大跟头!若是被人知道……他的脸顿时紫涨起来,那就不要活了!
钗尖扎进肉里,有奇异的绵软质感,陆微见黑衣人眼中满是羞惭却无害怕之意,一时也疑惑起来,为什么是羞惭而不是害怕?通常被人伤到出血不应该是害怕吗?
她思忖片刻,更加确定此人只是监视而不是想要她性命,顿时灵光一闪,问道:“你是赵昱的人?还是赵骞的?”
黑衣人微微动了动眉毛,立刻被陆微发现了。联想到刚才他羞惭的模样,陆微笑了下,道:“你再不说话我就把你戳晕,然后命人剥了你的衣裳吊在肃宁侯府外面。”
黑衣人终于忍不住了,闷声道:“你一个女儿家,怎么张嘴闭嘴都是扒衣服……”
陆微哂笑一声,再活一世,她不觉得脸面比性命重要。银钗又送进几分,道:“我一向说到做到,不想被剥光的话就说实话。”
黑衣人恶狠狠地瞪了她半天,终于扛不住了,闷声道:“我是大公子的人。”话一出口,羞愧的几乎死过去。
☆、婆媳
林绩觉得这辈子都没度过这么漫长的夜晚。
就连他儿时学艺,寒冬腊月里打着赤膊练武功都没这么难熬过。想到自己一身武艺,居然被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拿钗子逼得吐了口,林绩只恨自己身强体壮,竟没办法晕过去。
要是林战知道了……他不敢再想下去,忙说:“你不是要大公子给你回话吗?就是合作的事,大公子派我来看看。”
“哦?”陆微笑了笑,这谎话说的太不高明了,“大公子同意合作?”
“这个,”此事重大,林绩不敢扯谎,只好说,“大公子还没想好。”
“所以就派你监视我?”陆微冷了脸,倏地撤回银钗,站起身道,“回去告诉赵骞,要合作便合作,不成就给个准信,若是再敢派人监视,我保证第二天肃宁侯府门外吊着个光身的汉子!”
林绩差点一口老血喷在当地。
竹园内灯火昏黄,赵骞坐在轮椅上,淡淡问道:“所以,你是被陆微制住的?”
林绩的脑袋快低到膝盖上了,面红耳赤道:“属下没想到她那么狡猾。”
“她威胁要剥光你的衣服吊在侯府门口?”
林绩此时只恨自己没有咬掉舌头,竟然糊涂到连这话也说给了赵骞,明明可以不说的!就在他懊恼羞愧,恨不能撞墙时,忽听赵骞道:“你去告诉她,我合作。”
林绩哀叫了一声,道:“公子,能不能让别人去传话?”
赵骞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速去速回。回来后去找林战,说清楚你任务失败的原因,由他行罚。”
还要告诉林战?林绩连哀叫的力气都没有了,此时只恨陆微竟然没给他一个痛快的死法。他哭丧着脸,一步一挨地向门外走去,跨出门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顿时又是一场惊吓:赵骞居然在笑!
林绩敢发誓,跟着赵骞这十来年里,这是第一次看见他笑!
林绩重新来到陆家已是二更时分,他在门外捱了半天,好容易等到陆微独自到院中乘凉,慌忙蹿出来行礼,规规矩矩说:“公子愿意合作。”
陆微道:“告诉他明日申时翠微楼见。”
林绩见她毫不意外的样子,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我会回来?”
陆微瞟了他一眼,没说话便走了。
暗黄的灯光映出她裹着厚厚纱布的额角,想起她刚才为了赚自己居然撞得那么重,林绩打了个寒战,这是个正常女人吗?比她更难缠的也只有自家那位大公子了吧!
翌日陆微因伤了额头,便没有去女学,早上跟着陆老太太吃顿饭的功夫,陆老太太便查看她伤势十几次,把她身边的丫头挨个数落了一遍,大大破坏了她亲自定下的“食不言”的规矩。陆微这伤是为了引林绩上当才故意撞的,忙拦住老太太没让她罚丫头,可仍挡不住老太太怒气冲冲,就连刘氏也被她说了几句治家不力。
陆微心下歉然,正盘算着饭后去刘氏处安抚安抚,忽然发现刘氏偶尔抬起眼时,目中竟全是怨恨之意,顿时大吃一惊。
刘氏做人精明,但性子有些急躁,气量也偏狭窄,故而这些年陆老太太始终没有放手让她单独管家,即使最近两三年里陆老太太已经把大部分家事转交到刘氏手上,但还是经常耳提面命,觉得她做得不对便是一通训斥,过去陆微见惯了并没有觉得异样,如今想来,刘氏也是有儿有女的管家夫人,经常被婆婆当众数落,怎么能没有怨恨?
陆微漱了口,端起一杯茶慢慢吃着,不动声色继续观察刘氏。只见她低眉顺眼,亲自服侍陆老太太吃了茶,又端来一碟蜜炙枣片奉上,陆老太太随手拈了一块含着,道:“太过甜了。”
刘氏垂眼道:“是,下去我就让厨房重新做一份。”
陆老太太点头不语,刘氏再抬起眼睛时,眼角又闪过一丝怨恨。
陆微心惊肉跳。
她想起前世伺候王氏时,自己也是这样面上恭顺,心中怨恨的模样。只不过王氏心肠狠毒,她便觉得自己心怀怨恨是情理之中的事,而陆老太太一向待她极好,况且每次数落刘氏都是事出有因,故而她没想到刘氏会有什么不满。
而看刘氏的目光,那种怨恨已经累积了很久。
陆微忍不住又想到前世陆老太太的病和元丰的突然夭亡。前世陆老太太生病时,刘氏只派了家中的婆子往肃宁侯府送过两次信,现在想来,以陆老太太对自己的疼爱,若是真的卧床不起,肯定会命刘氏或者陆启亲自到侯府来接她回去,怎么会只是派了婆子去传信?而自己在肃宁侯府过得那么凄惨,以陆老太太的精明,不可能毫不知情,也不可能知道了却不肯管,除非陆老太太已经自顾不暇,有心无力!
陆微捏紧了茶杯,前世自己过得真是糊涂,内忧外患这么多问题,居然一件也没发觉!
陆老太太收拾妥当,歪在杨妃榻上,刘氏这才行礼退下,自到房中吃饭。陆微见左右都是老太太的心腹,这才说道:“祖母,我这伤是自己不小心,怪不到二婶头上,待会儿我去安抚一下她吧。”
陆老太太道:“我也是顺嘴说了她两句,连我自己都没放在心上,何必巴巴地去安抚她?”
陆微一时无语。仔细想来,这种心态的确是很常见的一个误区。试想今日若是把刘氏换成自己,陆老太太肯定会心疼,会很快觉察她的委屈主动安抚,但因为对象换成了自己不很喜欢的媳妇,所以连陆老太太这样明白的人都觉得没什么。
但媳妇到底不是儿女,本就疏远一层,如果再这样不留神,怎么能不招来怨恨?只希望前世家中的乱局并不是因刘氏的怨恨招致的。
陆微易地而处,越发觉得为人媳妇极难,刘氏固然不算顶好的人,但她前世那样循规蹈矩尽心竭力,难道王氏就满意了?婆婆拿捏媳妇,简直轻而易举,若摊上一个恶婆婆,一辈子就搭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