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婉招手:“进来吧进来吧……妈妈前两天还买了荔枝,想着你要是在家肯定很爱吃,我们俩都吃不完……”
她哽了哽,没说话,只是更紧地抓住手里的带子。
她走向客厅。
林政平正在沙发上看电视,见她来了,难得地不发一言,只是沉默地按着电视遥控器。
她坐到沙发上,伸手从包里抽出两张邀请函。
“一个星期之后,我的个人画展就要开办了,位置写在邀请函里,去不去随你们。”
蒋婉正好把荔枝端过来,看到邀请函,愣了片刻。
“这么快吗?”
“不快了,我画很多年了,也代表学校参加了很多次比赛了。”
林盏解释了一下,然后,把头转向林政平那里。
“我来就是想跟你说一声,高考之后的那个约定,我做到了。我也希望你以后别再干涉我的专业了,我不想被束缚。”
蒋婉笑笑:“好了,好不容易回家一次,就别说这些了。先吃荔枝吧,妈妈洗好了。”
林盏一边听着新闻里不痛不痒的播报一边吃荔枝,主持人们几乎一致的播音腔让人仿佛正处于一个严肃的环境之中。
不知道她吃了几个,林政平拿起桌上的烟盒,一个人回了房间。
荔枝快吃完的时候,蒋婉走到她旁边,摸摸她的头发。
“盏盏,你不在的这几年,你爸变了很多了。”
“进房间吧,他有话想跟你说。”
林盏洗过手,进了书房。
房间通过风,已经没有烟味了。
书房里不知何时,多添置了一个鱼缸,现在鱼缸里正有几只金鱼畅游。
林政平拿着盒子洒食,背对着林盏,却是在跟她说话。
“我十岁的时候,家里第一次养鱼。我那时候并不知道鱼没有饥饱感,攀在鱼缸上拼命往里面投食,它们不会说话,只知道吃,我以为它们会觉得高兴。第二天,发现他们撑死了。”
林盏就站在那里,看鱼缸里的金鱼拼命地摆动尾巴。
林政平继续道:“那时候也并不觉得自己有错,觉得自己只是不知道那些常识而已。我既是对它好,就没想过包藏坏心,于是做了什么也只是无意,良心上也不会觉得过不去。”
“一开始想过你也只是叛逆,看不清我对你好的部分,因为青春期作祟,才不断地顶撞我,觉得我给你的都是最差的。”
“你走的那几年,我都是这么想的,因为是想着对你好,所以并不觉得自己做错,反而觉得你没良心。”
林盏默默听着。
“去年吧,去年见过你一次,你从图书馆出来,跟沈熄一起。第一次看你笑得那么高兴,没有任何包袱,才发现原来没有了这个家庭,你活得没有像我想象中那么差。”
“后来沈熄来,更加验证了我的想法,他给我看你画的画,你得的奖,你那些专访和专栏,我忽然发现,你很多年前不是在给我开空头支票,你自己的确选择了一条路来走,并且走得很通畅。而这条路,比我给你的那条要更好。”
“我那天晚上回忆起来,发现一件很惊人的事情。我从前一直觉得你林盏有今天,跟我的逼迫是分不开的,可我那晚忽然发现,每一次我逼迫你的比赛和考试,你没有一次考好过。”
“伴随你的并不是什么鲜花和掌声,是压力和失眠,甚至轻微的抑郁狂躁。我给过你什么呢?你能坚持下去,一直都是靠着你对美术的热爱才对。”
“甚至这个画展——如果我没有跟你立下这个约定,你也会举办的。只是没有我,这个画展会更顺其自然,毫不急功近利,只是你的水平发展到某个程度的一种证明和产物。你的创作会更纯粹,只是为了画好画而画画,而不是为了几年内办个画展而拼命折腾自己弄出一个好东西来。”
这些年,他的心态是一点一点转变的,由最初的不齿和蔑视,变成存疑,又成为自我怀疑,最后想通一切,这才肯承认。
林盏此时,终于知道林政平在说什么了。
别扭的男人,在用这种自我否定的方式,向她道歉。
告诉她——
他承认自己以往所想所做有失偏颇,他承认她做的,是对的。
林盏想过无数次,发生这种情况她会有的心理状态,她以为她会扬眉吐气、会觉得出了口恶气,会觉得痛快,没想到,她只是觉得放松。
也许没办法这么快就原谅他,那就把这一切,都交给时间吧。
良久之后,她看着鱼缸,一字一顿地说:“那就去看我的画展吧。”
林政平放下手里的鱼食,回身看她。
“我这几年,进步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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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展的前一天,林盏在附近找了家酒店随便住下。
沈熄第二天有事,实在抽不开身来。
林盏自然是觉得没关系的,毕竟只是个画展而已,也不用做什么事,所以让他还是以自己那边为重。
沈熄心里过意不去,决定前一晚先陪她一块儿睡,第二天一早再赶过去。
躺在双人床里,林盏看着天花板说:“你也不用非要来的,我自己住也可以呀。”
沈熄在一边看书,“哗啦”,波澜不惊翻过一页,开口道:“怕你紧张,又睡不好。”
“不会了,”林盏翻个身,面对着他,回忆道,“我现在已经不会觉得压力特别大了,因为有些名额都是靠我自己争取来的嘛,而且过了几场大考试,就觉得这些都不算什么。再说了,就算没睡好也没问题的呀,我明天又不用做什么。”
沈熄目光都没挪动半分,只是笑问:“那怎么办,我来都来了,你是在赶我下床?”
林盏坐起身,假意踹了他两下:“对呀,快,去外面睡。”
沈熄岿然不动,又翻了页书。
林盏爬过去,手指搭上他眼角,语带惊奇。
“我现在才发现,你左眼底下,居然也有颗这么小的泪痣?”
她反复确认,不断摩挲,连带着那块皮肤都痒了起来。
沈熄忍无可忍,把报纸丢到一边,抓住她手腕,嗓音低哑。
“摸够了?”他覆身上去,“现在……该我了?
林盏笑个不停,伸手推他:“你别乱来啊,我明天还要去画展。”
“知道就好,”沈熄掐了一把她的脸颊,“上次教训得还不够?还敢撩我?”
///
开展的那天,天气特别好。
晴空万里,天幕碧蓝如洗,云盏晃晃荡荡地四下游散,惬意又轻快。
本来没什么感觉的林盏,在大家进场时感觉到紧张了。
她怕自己画得不好,也怕自己的水平让大家觉得扫兴,又怕……
算了,她摇摇头,看着手机里的短信,想,是了,怕什么。
有什么好怕的。
什么事情她没遇到过,没解决过,区区一个画展,开展前的准备工作做得那么详尽,万无一失,有什么可怕的呢。
沈熄给她发了消息。
那是一张很简单的图片。
十七岁的林盏,在大家放学后依然窝在画室里,手上抓着一个调色盘,认真凝视自己的画面。
稀疏的日光斑驳地透进来,在她脚踝处洒下一层细碎的光。
她一定很满意这张画,笑起来的时候,带着一种大杀四方的傲。
她认真画画的样子,很美。
十七岁的她,尚且能如此骄傲,那二十二岁的她,依然可以如此。
并且,将永远如此。
///
画展进行得很顺利,大家都对林盏的作品赞誉有加。
整个画展氛围很好,一切都很好。
画展结束后,大家陆续退场,林盏作为负责人,要等到最后再走。
有一位长者站到她身前,同她握了个手。
他指着墙上的那副《Survivor》,同她说:“很后悔没有早生十几年,在我还有力气的时候做你的老师。你的画我非常喜欢,无论用色多颓败和灰暗,始终都透露出一股不服输的韧劲儿。”
他又指向另一幅画:“不过那副不是你的风格。”
林盏问:“怎么呢?”
老人呵呵笑:“不是林盏的风格啊,是恋爱中的人才会有的风格。”
那幅画是她画的沈熄,十八岁的时候,他在图书馆辅导她写题,中途小憩,枕着书本睡着了。
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回忆起来,明明有很多幅画面比这幅更适合画,她却始终觉得这幅画面,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美好。
那时候,他们谁都不知道后来的人生会怎么走,不知道是不是会上同一所学校,不知道恋爱后对方会不会移情别恋……
他们还没有完全进入这个社会,连爱人都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嚣张。
老人离开以后,林盏回忆了许久,才想起他的名字。
果然见过的,在画册上。
她开始后悔没去要个签名。
画展彻底结束后,林盏揉揉眼睛,走下台阶。
车水马龙的单行道对面,站着一个人。
日光鼎盛,花木渐生,但一切都不如这个人夺目。
好像整个世界,就只能看得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