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蓦地回神,摇摇头,笑笑,灯火的辉光交织错落着打在她的瞳眸中,璀璨更胜过天边的繁星。
他怔忪了片刻,然后也笑笑,下意识抿了抿她的发髻,把鬓角一缕散下的发丝绕回到簪子上,牵起她继续往前走。
放烟火的时候,她跟阿昙站在灯火阑珊的地方远远望着看。人群在身前热闹喧嚣,好像也与他们无关。可是只是这样看着,也觉得自己很开心。
她在天际凋谢的焰火中想起前几年自己拾回来的昙花。一年复一年,始终不见开花。
※※※※※※
她冥冥中有一种感觉,来年,那株昙花一定会开花。
她打定主意,到昙花开时,她就为阿昙寻一门很好的亲事,然后,可以打算给自己议亲了。
今世这段亲缘,相伴过这许多年她已经能够满足了。她总不能苛求着一直陪在他身边。毕竟,阿昙长大了,她也长大了。
清明的时候,去隔壁村镇给舅舅与舅母上坟祭扫。
不知为何,自寒食前几日,她便一直有种心神不宁之感。也说不出是什么缘故,就觉得胸口闷闷得像是被什么堵塞了一样,连感知都软绵绵得如探入棉絮般失去了敏锐,把把脉检查一下又无碍,以为是心理作用,那感觉却又如影随形摆脱不能。
于是这几日,时时盯紧了阿昙,就怕着他会出什么事——她心神所系之人,有这般的感应的,除了他想来也没旁人了。记忆虽是找回,力量却没有跟着来,怕是现今这身体无法承受,未达到触发解封的条件吧。若真发生什么大变故……她也不知如何是好。
许是这烦躁着实有些明显,连阿昙都忍不住问了:“似水有何事这般思虑?”
她双眸含愁,回头望他:“这雨何时停呢?”
“清明时节,该是杏花柳絮雨纷纷。绵绵春水,一时约莫也止不了。”阿昙有些不解,顺手拿过件斗篷给她披上,“似水要看雨的话,离檐下远些吧,外面湿气重。”
什么时候开始,换她这般乖巧得听他的话了呢?
……总之,她跟着他乖乖进屋。
隔日里祭拜完娘亲,阿爹守着墓不肯走,她与阿昙一道,到他旧时的家里去。
牛毛细雨一直不曾断过,虽不足以沾湿人的衣裳,扑面潮气却很是恼人。她心烦得越发厉害,不敢与阿昙说,怕他听后直接调转马头不去了。一年只祭拜一次,虽是渡魂之身……但毕竟尚有未尽的因果在,能做自然得去做。
旧屋已经废弃了,当时的妖孽之说沸沸扬扬,就算贱价卖,也没人敢要这边的房子与田地,近几年来便一直荒着。毕竟连尸首也寻不到,坟头只是当初拿了些旧东西立的衣冠冢——后来她也想,这事儿确实奇怪,处处都有非人力的因素在,若是强盗见钱起意犯的案子,那尸首在何方?若真是妖,现场为何没有妖气存留呢?
可是她不能询问阿昙,也不能表现出对此事很关心的模样,便也只好装不知道。
细雨打湿了纸钱,烧着的时候便有烟熏出来。阿昙拿斗篷把她紧紧裹起来,赶到一边不许她碰,然后自己一个人在坟前,把纸钱一小碟一小碟得往燃着火的铁盆里放。烟顺着雨丝篷散开,催着了眼睛,阿昙眯着眼侧开头低咳,却也不好过分避开,以免犯了什么忌讳。
她便去路边上的马车取水壶,想着一会儿得为他擦擦许是会蒙了烟灰的眼。脚步刚刚迈开去没多久,忽然觉得脑袋疼得厉害,就像是有柄锥子狠狠刺进去一般。
她扶着一棵树定了定神,睁眼时发现自己随意拣的这棵树正是樟木。
仿佛被什么触动。不知为何,心头忽得涌上一股强烈得悲伤的情绪。先前她总是想着,这烦躁的来源是阿昙,她得跟着阿昙,可原来,出事的那个……竟是她自己么。
那妖气瞬间暴涨但是转眼又消失,她的眼只能捕捉到一个不甚明朗的黑色庞然大物。
原来……真的有妖兽。还是已经能收敛自己气息的妖兽。
她一直看着阿昙,一直看着他,竟忘记了,这是个怎样的世界。用力睁着眼睛,想再看一眼……不管是什么,只要让她再看一眼……可她的眼睑太沉重,太沉重,她累得想睡下去……
蓦然间一闭眼,便陷入了最为熟悉的黑暗。
她还记挂着阿昙,可她看不到昙花开的那时候了。
※※※※※※
这一回离世,没有直接轮回,而是以魂体的形式存在。辰湮睁眼时,是记忆中那片青山绿水。紧接着,眼泪汪汪的冰白凤凰落入她的视野。
雪皇:“呜呜,阿湮——阿湮!”
凰鸟呜呜哭着要扑进她怀中求抚摸求安慰,却又是忘了,她如今的形体只是虚无——再次穿体而过,晃晃悠悠着又飞回眼前,然后哭得更厉害了。
雪皇一边哭一边打嗝:“呜哇哇哇——阿湮阿湮,呜我们回天上吧,不要再留在这里了,因果已经分不清楚了,呼,我终于想明白了,太子长琴注定寡亲缘情缘,可你一入轮回,便也是其中之一啊!”
轮回十几次,才寻着他。哪怕是世世皆活不久,至少也是近两百年。她当年下过封印的地方,山还是一样的山,水还是一样的水,小处却已经变了模样。莲塘依然,梧桐依然,只是雪皇在两者之间自己搭了个木屋,约莫是偶尔化作人形的时候待的,竟都是梧桐的料子,也不知它怎的从那颗树上拣的树枝催长出来的。
辰湮伸手,虚空几点,摧枯拉朽一般,化腐朽为神奇,粗糙的木屋只寥寥几息便成了符合青华上神审美的精致建筑。她定定得望向前方,眼神茫然而无意义,仿佛只是需要一个落点能安放视线。暂时得脱离轮回,远离凡人的世界,她现在的心境,才有几分青华上神的模样。
而直到这个时候,力量才回到她身上。
极容易被旁的事物拉开注意的雪皇先是瞪大了眼睛赞叹了半晌,回过神来的瞬间又开始泪奔。
她缓缓得伸出虚无的手,在凤凰脑袋上做了个抚摸的手势,眼神温柔,轻轻安慰道:“这个轮回……很有意思。”
☆、28
这轮回多有意思呢?
辰湮平静看着莲塘中幽然绽放的莲花:“它竟然在试图动摇我之意志。”
连她自己都无法确信,这缕被分离出来的神识,是否还有为青华上神收回的必要。可那天命竟是那般轻易认定了,她会是这场庞大布局的契机。
那冥冥中规定了天地秩序与一切法则的存在,如此处心积虑得操控为它掌握的所有,即是明知道此路坎坷也能让人心甘情愿跨进去的算无遗策。或许,那年,一切还未开始之前,祝融踏云施施然路过瑶山,无意低头的一眼,见到风中那棵流火灼焰灵气非凡的梧桐,忽得萌生了制琴的念头时,便已有了它曾驻留的痕迹。
青华上神与这天道无法磨灭的矛盾,终是应在天地间最无辜的一位仙灵身上。借由伏羲女娲一场相争,天道贬落一位乐神。血涂之阵后残魂以渡魂术法而生,又活生生将青华上神拖下水。上神看破这场算计,然后投下一缕神念。
可谁能想到万千年后的天地呢?连青华上神的眼,都看不到那时候,连天道的演化,都窥探不到久远之后的未来。天道赌的,也只是莲子的宿体能扰乱了青华上神心境,让混沌永无复还混沌莲子永无证道的机缘,让这天地本不该存留的意外再无与其相争的任何可能——而哪怕是天道也不敢奢望将这位神祇彻底覆灭。
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这世间哪分得清因果呢!
太子长琴因混沌莲子而得化灵,也因其而扰乱宿命。本已是占大气运的所在,若非天道从中作梗,又岂是那天庭简简单单一句“命主孤煞”能毁去的。
她投身入轮回,想予青华上神曾亏歉曾怜悯的魂魄一线缘分,却本身便是与天道的一场博弈。她借着三十三天外至高上神的运数来化解他孤苦命格,可天运天运,既占了一个天字,自然也是被那无形的力量支配的。所以无所抗拒任由生死薄刻下自己的名字载录她之命数,赌天道会为她赋予多大的气运。
天地间第一位神祇,承自混沌中最初亦最强大的生灵,即便身为天道该排斥的异数,还是占着能让天地都为之折服的功德与敬意,哪怕区区一缕神识,那也是青华上神化身,天道敢怠慢?总归是天道大公无私,连她都难免借着天道的法则本身来反制于天道。
辰湮温柔得望着梧桐枝头蔫蔫趴着的凤凰,既然不能告诉她这只是场与天道间的漫长豪赌,那便对此永远保持沉默。既然无法纠缠清楚因果,那便不再去想它。无论是她生生世世转生在太子长琴所在之地,还是太子长琴因着冥冥中她本体之故,寻着她所在或是将来之地渡魂,都无所谓了。约莫是……命已注定,她总要遇上他,
辰湮:“莫怕,它也不能奈我何。”
当然没法子奈何。这天地千千万万年都不曾让青华上神有丝毫的改变,凡人的十几遭转生怎么可能让她有任何的牵挂——甚至,哪怕是恨亦或是怨,自己都该偷笑。
雪皇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得抽搭,她百十年没见她,还不想那么早就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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