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合不是简单得拼凑。融合是两者不停得影响着彼此。仙人残魂自然强势,但凡人魂魄也总归是或多或少在残魂中留下了属于自己的痕迹,待得后者将亡时,便如跗骨之蛆一般。人若生了一个疮,这疮便会发肿恶化甚至腐烂化脓,慢慢侵蚀人的血肉。这蛆虫病瘤也是一样,它是将灭的魂魄,所以它也会侵害魂魄,损伤魂魄。
仅仅这数百年,这样少的几次渡魂,便哪怕青华上神拿天底下最纯粹的火焰煅烧千年,还会怕烧不尽杂质。所以太子长琴从第一次渡魂开始,他便不是太子长琴了。可天底下能被太子长琴的也只有这残魂,所以他自然还是太子长琴。
她始终记得,见到阿昙时的第一眼,那对眼瞳中扭曲痛苦沉淀着深深的绝望与满满的不甘的眸光。然后她便知道,阿昙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阿昙一样。但无论如何,阿昙把自己当做阿昙,她也便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总归是,她也不能告诉他自己是青华上神一缕神识。彼此都有无法说出口的,也就相互抵消了罢。
※※※※※※
那日下起雨来,雨水溅在飞檐上,又簌簌往下落,四散成小小的雨花,落了满地。
阿昙做了个噩梦。
她急急丢下手上用苇草编织了一半的篾框,反手掀开竹帘子往里看。一帘之隔,木榻上惊醒的少年,一手紧紧抓着木沿,手背上青筋毕露,指节甚至捏得发白,一手捂着眼睛,脸色惨白,冷汗顺着发根缓缓滑落下去。
“阿昙?”她轻轻唤了声,有些无措。阿昙已经长大了,她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抱他哄他了。
他像是蓦地回神一般,移开手怔怔望着她,似乎一时还认不清楚自己身前的人是谁,眼神茫然而无措,呆愣愣得似乎连此时此地都不甚明白。
“阿昙是被魇着了?衣衫可有被汗打湿?”她从檐下的竹椅上起身,撩起帘子挂在门框上,天上乌云密布屋子有些暗,这样稍微亮堂些,进得屋来便要去给他寻衣服,“换一身吧,外面还下着雨,七月天也该受寒的。”
阿昙依然还是那样望着她,眸光渐渐缓和下来,面色也恢复如常,只是还是有些苍白。
她才刚走过榻前,准备绕到后面的里间,他便探手拉住她的臂:“不用寻了,我无碍。”
“真的?”她还有些不放心,偏头又看了他一眼。
阿昙还握着她的手臂,他盯着自己的手许久,久得让她都觉得自己的手臂或是他的手出了什么问题,然后那睫毛似乎微微颤了颤,她刚要开口,便见得他松开手,下一个瞬间,却是张开手臂,轻轻环住她的腰,将脸埋在她的背上,没有让她看到自己的眼眸与面情。
“似水不想听听我做了什么梦吗?”
阿昙低低地说着,还是年少时那般清和的静静软软的声音。
她此世名为似水。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似水。阿昙从来不唤她阿姊,只唤她似水。
她僵硬了片刻才缓缓放松下来,如常般温柔顺从而微微宠溺的声音:“那阿昙做了什么梦呢?”
“梦见一个人,一个总是被这个世界抛弃的人。”阿昙这样说。
“他为什么会为世界所弃?”
“因为他犯了错。无法被弥补的过错,这天地要惩罚他。”
“……那他一定过得很苦,就连阿昙都被魇着了。”
“不,他有时候很幸福,有时候很苦……他有幸福的时候的。可每当他觉得幸福快活的时候,老天爷便要把这幸福快活给收走,一点也不剩下。所以无论是怎样的快乐最后都会变作孤零零一个人的痛苦。而他只能守着残破的记忆继续等待下一场惩罚。”
“这惩罚要到什么时候呢?他把过错赎清,是不是也便不用这样了?”
“赎不清的,无穷无尽……他注定了要这样痛苦永生永世。”
“阿昙是梦到了他,所以也就因为他而悲伤吗?”她沉默了好一会儿,轻轻道,“虽然不明白何至于如此……但,定然是,因为有想要得到的,所以失去的时候会伤心。若是明知道失去后会伤心,那便不要伸手碰了。如果自己不想被伤到,又怎么会被伤到呢?”
环抱住她腰的双臂似乎收紧了些,身后那人的呼吸顺着薄薄的衣衫渗入肌肤,竟觉得滚烫得好像灼烧。
阿昙闷闷得说:“似水是这样想的么……可他是人,那拥有人所有的一切又哪里不对呢。”
也不等她回答,他只是自言自语得这样说,如同迷惘,又如同看破:“我只是觉得奇怪,错的是他,还是这天地呢?”
屋外的雨淅淅沥沥往下落着,屋中沉静,天地也寂寥。
她的思绪漫开,想到很多很多东西,想到她曾苦等的那几世,也并没有一直都那般淡然。因为苦等不来,所以也曾怨怼的。莫说失去也罢,只要曾有过美好的留恋就够了——到你真正失去的时候,才会知道,那样的痛,能让你把所有的曾有的美好都扭曲了,都抹黑了。
不知是哪一世,听到谁在念佛经。里面有一句: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她只听了一遍,便记住了。
没有爱,那便没有忧也没有怖。你不伸出手去,不把它抓在手心,也就无所谓失去不失去。
真的很有玄理。甚至足以叫人大彻大悟。
然后她便有些不解了——佛是什么?
凡人都言诸天神佛,可那二十八重天上,只有神,没有佛,顺应天命而生的,也只有神,没有佛。
那么,佛是什么?
是凡人自己,造出了这样一种未知的强大力量么?
☆、27
阿爹说,女儿你也年长了,你一向是有主意的,也该考虑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她听着也觉得有些尴尬。因着她素来便是自己做打算的,阿爹也放心,寻常不到必要的时候从来不去说她——而事实上从小到大这所谓的“必要时候”还未出现过。现在连阿爹也忍不住了,确实……是她拖得有些过分了。
每日早起梳妆,镜中人的颜容已是碧玉年华。面如桃瓣,眼若秋波,雅淡温宛,般般入画。身体比起常人来虽还有些显弱,但与此前的几世比起来已经算是极健康的了。到这般年龄还不议亲,要面如夜叉性如母虎嫁不出去就罢了,偏偏这几年来上门的媒婆都没断过,于是被人说闲话倒是次要……若是连累到了阿昙,便不好了。
她默不作声,只抬手给阿爹斟了杯酒。
她很少陪他喝酒,自阿昙能独当一面之后,她便更少沾酒了。看阿爹仰头便将酒盅喝了个底朝天,她微微笑开,垂眸又给倒满:“我若出嫁了,你们怎么办呢?”
她平静得说:“女儿总是要嫁的。嫁了就难回来了。酒坊留给阿昙,阿昙要为阿爹养老,可谁来给阿昙娶妻呢?阿昙喜欢怎样的女孩子,怎样下聘迎亲,新妇又该怎样打理家里……阿爹什么都不知道。阿爹只会喝酒。”
年还未及不惑、鬓边已有些微斑白的男子微微尴尬地握着酒盅,喝也不是,放也不是,定定得望着女儿倒有些手足无措。
她的眼角微微翘起,笑得温和而柔美:“总要到阿昙安定下阿爹也有了儿媳妇孝顺,我才能安心走……阿昙也长大了,会被姑娘家惦记了,可是阿昙一个也不喜欢,这可怎么办呢?”
这可怎么办呢?
有些心思不足为人道,却也是……不肯熄灭的。她与他错过那么多次,后来在不断的回想中也能渐渐复原曾错过的那些人影的轮廓。天大地大,他虽不是肆无忌惮,但也自在逍遥。何曾有被困在一个小小的酒坊中的时候?
若他意愿,锦带吴钩,拜相封侯,又岂是难事。若要娶妻,不是王女帝姬官家小姐,那也该是大家闺秀小家碧玉。那些农女商妇,哪里……配得上阿昙呢。
可这辈子阿昙不愿碰诗书,只愿随着她摆弄酒器,她也无奈何。
最后阿爹若有所思得看着她,只叹息了一声:“随你罢,无论如何,你总是……知道的。”
※※※※※※
夏在院前酸梅枝头的蝉声中走完。秋催黄了树上的每一片叶子。当这些叶子都落完的时候,雪花就飘落了下来。
元宵的时候,她与阿昙一起去看花灯。
即使轮回那么多次,她却始终记得,那年人群中回眸的一眼,视线落在她所不知道的角落,然后,她就知道自己要等待一个人,她就因一个人空等了那么漫长的年月。
阿昙牵着她的手,侧身护着她小心翼翼避让人群。她提着一盏莲花灯,与他牵着手,从街的这端走到街的那端,在一个面具摊边上吃了一碗元宵。
阿昙买了一个半面的孔雀面具给她戴上。
“好看吗?”她问。
他点点头。自己戴上一个白脸的猫面具。
路过挎着篮子买绢花的姑娘,她看到一盏极大极显眼的走马灯。光影明明暗暗,轮轴不停转动,人马追逐的画面绕着一个圈圈没有止尽得继续着。恍然就想到那场庞大又无望的轮回。错乱了因果,颠倒了始终,却似乎难走到一个底。
“似水在看什么?”阿昙用手捂她冰凉的手,试图让它暖和一点,抬眸的时候注意到她定定盯着一个方向的眼神,偏头轻轻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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