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祇立于莲池之畔,静静凝视着莲花繁盛之处那架华色静谧的琴。
太易宫中隔绝天道注目,这漫长的沉睡时光之际,昔时枯败彻底的五十弦琴,竟也在莲池中孕生了灵气,复原成原本模样。
“……我还是醒了。”
“她在天地初开时,就为我定下我该于此时醒来,就算你蒙蔽时间,也无法阻止既定的命数。”
“你预料到这种可能的,莲子会苏醒,可你还是要让它进入人间,你以为它能毁了我,可是你不知道,在你还未完全时,她已经算好了一切。”
“爱吗?你都不懂,你怎能用它来限制我?”
“而她也忘了,亿万年前的她,亿万年后的我,我们,岂会一样。”
“如今宿命即将终结,因果不在,我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这一天。”
“你早该预料到了,真可惜你只是此世一场既定的规则。”
在那亘古之前,混沌莲子化形,脱胎而出的神祇名为青华。她孤零零守着这片盘古所开的天地很久很久,直到某一日,遭遇到一场时空错漏的意外,出现在她眼前的生灵是后世的仙人,她们相伴了开天后最荒芜最寂寞的岁月。
那是最自由也最混乱的时代,天道还未成形,法则还不曾被束缚,神祇在仙人身上看到一场无法脱解的庞大的宿命。在时空回到正轨,那冥冥中的力量又将他带走之后,她消亡了有关于他的所有记忆,或者说,叫天道以为它消亡了,甚至,连自己也骗过了。
天道监控一切,却无法知晓,那残存的记忆被刻录在沉睡的混沌莲子之中,要在它为琴仙所有的漫长时间里,才会慢慢复苏。
多么奇妙啊,这些因果。她看到仙人胸膛中自己的本体,后来才会叫自己栽下那棵梧桐,可正是因为她在梧桐中封印了莲子,后来祝融造琴才会成就寄居着她本体的仙人,时空错漏才叫她能见到他的存在,那究竟什么才是因,什么才是果?
我守着这片不属于我的天地那么久,还要为你所排斥,你无时无刻不想毁灭我的存在,可我是不能消亡的,我是天底下唯一记录那段时光的神祇,是延续那所有陨落同伴精神的生灵,即便是它们,也不愿意我泯灭于此世。
所以这场宿命,也是我唯一可以彻底摆脱你的契机。
我不用担心会毁灭这个世界,我也可以再度收回我的本体——是你亲自将混沌莲子纳入你的规则中的,而我依然在你所无法触碰的地域,你无法毁灭我,自然也无法抹消我的本体,就像你拿我的莲子束手无策,也便无法动摇我的存在一样。
太子长琴从一开始就是我们博弈平衡的筹码,是你太过贪婪,想借他毁灭我,于是我才能拥有现在这般毫无顾忌停留于此世也彻底凌驾你之存在的地位。
……是的,或许,她当年不是这样想的,她想我能够真正拥抱这世界,能够不再寂寞得留存,能够走到一个尽头。可我等得太累了,不愿再作茧自缚。
所以,请你只当做,我撒了一个慌,连自己都骗过,所以才能骗过你。
青衣的神祇注视着那架琴。
她站在那里等啊,等啊,直到某一瞬间,一缕青烟缠绕上她的指尖。
抬头望了一眼,天罚劫雷已经盘旋在上方,却迟迟不肯降落。
她看着,想起幻梦中的亘古洪荒,想起与记忆里那位后世的仙人相伴的无尽岁月,想起她亲眼看着完全的天道,想起那一场浩瀚又寂寞的混沌,她低头,望着这缕颤抖的青烟,五指维持着收拢的姿态,只要轻轻一捏,它就会消散在这天地间,再不复存在。
此世再无任何可以威胁她的存在。
神祇的双眼冷漠而凉薄,静谧而空灵。眼底,藏着亿万年的苍寂。
“不!——阿湮!!”殿前的梧桐刹那间火光冲天,一道冰白的身影射向她,尖利而颤抖的声音带着哭腔。
神祇掐碎了指尖的青烟。
☆、第131章
三界屏障彻底破裂。
空间薄弱处流速不同的时间混乱无比,人世间转瞬红颜白发沧海桑田,不一而足,妖魔两界位面错入人间,凡界鬼门大开,妖魔鬼怪游走无忌,天地竟再现洪荒时景,各界边缘灵气重新分配,山岳拔生奔流纵横人间格局再度变换。
——天道不顾一切想毁灭欧阳少恭。
这是天底下最大的一个威胁,为了抹杀这个威胁,它甚至顾不得三界已定下千万年的秩序!混沌莲子复苏,若它不抓紧机会将之毁灭,或许毁灭的就会是整个世界!这天地间的法则不会任由这样的威胁继续存世。
可惜星辰地幽宫是个再糟糕不过的战场。
天地阴阳五行之力皆汇集此处,万般生灵命运轨迹也由此旋绕出因果,这一战过后多少命线破碎变更,多少公平再难回返,也是要被天地的规则一一记录的。天道能借因果宿命的力量打击欧阳少恭,但同等的,星辰地幽宫中无所不在的混沌气息也隔绝了天界力量的进入。
天界众神奉天帝之命匆匆赶至天河中心时,便见着其内天河忘川的虚像滚滚难辨,巨大的虚空命盘轮转的哪怕是个幻影,都能叫神祇心境也为之震慑。那是前所未有翻滚的混沌气息,是众神还未生之前为盘古一斧子砍开的浩瀚鸿蒙,是叫神魂震颤神骨之中深深烙印着的无尽威慑与感念。
昊天镜镜光在两重宫殿中不断扫射着,穿透时间空间几乎要将一切都焚毁的威势。
虚空命盘之前,那一切注目的中心——半跪于地的身影竟似生着巨大羽翼!若视线能穿透那如迷雾般的厚重气流,才恍然可见,那不是畸形之态,而是人身背后一副遮天蔽日的凤凰骨架!它挺立于虚空,只剩漆黑洞眼的的骷髅之首仍昂扬着怒视天际,狰狞着逆天之邪气,骨翼双翅微微翻拢,似要呈合抱之姿。
它之前的身影已成了一个血人。像是浑身的毛孔控制不住崩裂,哪怕是极其微小的创口也绵连成片,从上到下但凡裸-露的皮肤都布满厚厚血污,杏黄衣衫已成黑红之色,明明是顶着天道威压,却仿佛是有一股极其巨大的压力自内向外袭击,才使得血管难以承受而爆裂。
“阿……湮……”怎生的剧痛才能叫人发出这般像是深渊地狱底层嘶吼出的绝望?
泪水混合着猩血喷涌而出。一粒小小的,虚影一般的莲子,终于穿透他捂着胸膛的手,漂浮起来,静静得,悬停在虚空中。
整个世界,忽然就安静下来了。
神罚反噬的宿命因果之力更加疯狂,连命轮都在颤抖着似乎有崩溃之像,与其抗衡的凤骨每一声吱咯作响都如同天幕倾塌的可怖,可是,所有的仙神,都觉得,那一瞬间,静得可怕。
这样一粒莲子,甚至没有莲衣包裹的裸-露的莲子,却叫所有注视着它的人感受到一股亘古鸿蒙至深处的缄默,那是开天辟地之前,诸世都为虚无的死寂。
“阿……阿……湮……”
身体已经在崩溃的边缘,魂魄也随之将抵灰飞烟灭之势,毕方的神扇终于自他脑后旋转而出,幽幽展开双面华光,十二粒圆珠一滚,天地震颤,命轮倒转,卷席着虚空的昊天镜光也陡然一滞,有些微颤抖。
原……来……要……离开……我的……是……你……
心如死灰,概莫如是。
*
幽冥之地,虚影静静立在冥殿前,白衣胜霜,乌发委地,仰头望着地界沉压压得似要坍塌下来的天宇,冷漠得毫无机质的眼底,隐隐暗藏几许亘古留存的慈悲。
“陛下?”另一个虚影如灯火般飘忽得悬停在边上,声音有几分焦急。
要不怎么说被当宠物养了,冥主对它的厚待简直能叫十殿阎罗都为之侧目——她视野所见的也同样出现在它眼中,自然见得星辰地幽宫中那惨烈至极的一幕——明明天道的手段还未全等施展,那逆天而行的人已经要为魂魄中巨大痛而自行崩溃了。
可冥主仍是望着轮回关的方向,缓慢又坚定得摇了摇头。
鬼门打开,天地隔阀无踪,地界与人间连通,已为她之干预找了个最恰当不过的理由,可她不能出手。
妖界之地,三方妖主都聚集在一起,表情极为难看得感受着那道威压。
“那到底是什么?”
北方妖主性情暴烈,回过神左右一看已经忍不住勃然大怒:“这关头徒离又不在?!”
东镇殿之内,兰花大妖沉默得立在那里,身上惯来慵懒随意的姿态消失得一干二净,这样严肃镇静的神情叫大殿之中所有的妖将都为其所感染。
唯一还能安然坐在椅子上的只有芜荻。
魂魄俱全,荻花大妖自地界归来,回转妖身,虽已无巅峰时的能为,在这妖界也已是屈指可数:“不必猜……但凡能融合,必是天妖无疑。”
她是这妖界唯一曾离天妖只差临门一脚的大妖,自然对那般天地威势有所熟悉,本该是高兴的消息,但她的表情却沉痛得仿佛妖界即将灭亡一般。
“但凡”俩字,已叫徒离面色又难看上一分。
“继续等吧。”芜荻低低一叹。
天河之畔,永不停歇的织女已经离开了她的织机。她站在星辰云海翻腾的河岸边,望着众神若隐若现的身影,望了很久很久,终于缓缓转过头,望向她的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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