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带你四处走走,看我之前都怎样打发时间。”
春夏之交,露水微微,他带她出了院子,沿着栈道慢慢爬上坡顶。
“这里,以前是一个经营不善的温泉酒店。”他指给她看那些高低错落的建筑,“我之所以买下它,是因为有一次飞了七千多公里,慕名去吃了一家店。”
可以,七千多公里,比程小雅为吃一个煎饼果子跑去天津还能疯。
“转机很多次,飞到北极圈附近一个叫jmtland的地方,一望无际的地平线上,一栋孤零零的小房子,人们叫它‘世界尽头的餐厅’。一路上会遇到一些慕名而来吃东西的人,大多数都很有趣。”
那可不是,疯子一般都能疯到一起。
赵亦沉默地跟他爬坡,心里一句句和他互怼。但他是个非常好的讲述者,有一把深沉悦耳的好嗓子,赵亦渐渐听得入迷。
“那个地方离极圈很近,一年之中有半年是黑夜,半年是寒冬。在太阳还升起的季节,主厨会亲自带着团队旷野上狩猎、捕鱼、采集食材,遵循节令的变化和古老的传统,维持食物最原始的风味。那一年,我从瑞典回来,突发奇想买下了这家温泉酒店。”
赵亦站在坡顶,看着山林掩映下的重重屋檐,心里迅速做了个估值,不无嫉恨地得出结论:能赚,能花。
赵亦也很能赚,在纽约那种地方,只要有足够的运气和才华,真的能随便赚到上亿身家,再花掉上亿身家。但她在花钱方面从来都不是一个好手,五美元的热狗能满足她,办公室的窄床能满足她,花花世界于她而言毫无意义,像一本没有涂色的《秘密花园》,一切物质,真的就只是物理学意义上的物质而已。
但他看得到不一样的世界。
山风轻轻吹拂,吹起麦麸的香气,昆布的鲜气,盐渍梅子的酸,桑葚果酱的甜……仿佛轻轻掀起了幕布的一角,让她瞥到了他的那个世界。
不会形容,无法计量,无比陌生的一个世界。
第29章 微信
赵亦在隐泉住了三天。
这三天仿佛盘古劈开混沌,上帝创造世纪, 她干了很多破天荒的事。
比如, 她上微信, 给程小雅报告了行踪。
赵亦:……
行行行, 能准确记住她生理期,这人不是肖湛就只能是赵亦。程小雅抬头看看厨房, 肖老师正专心致志给她煮红糖姜汁水, 再低头看看手机, 小心翼翼打字:
不是程博士大惊小怪,他们家赵小毛基本不用微信, 要想联系到此人, 只能通过打电话或者给她的工作邮箱写邮件。自打程小雅给赵亦装上微信到现在, 赵亦的联系人名单迄今也只有两个人:她, 周铭诚。
“赵小毛,你是摩登原始人吗, 现在连我爸都每天黏在微信上不下来。”程博士试图对她进行游说。
“浪费时间。”
“每次我想找你聊天都找不到人。”
“重要的事打电话沟通, 不重要的事没必要沟通。纯文本方式, 低效,冗余。”
“有些事不想打电话说啊。”
“说明不重要。”
“还有些事不好意思打电话说!”
“说明你有残存的羞耻心。”
赵亦用脚趾都能想出程小雅会在微信上跟她聊些啥。无外乎就是三更半夜,无病呻|吟,少女思春,狼人变身。她可不想在工作时被一直打断,被迫读那些由理工科博士执笔的酸段子和小黄文。
“赵小毛你不要后悔,有朝一日等你有了少女心,别半夜求姐上线跟你聊感情!”
“不可能发生。”
赵亦这一根flag立得可谓毫无心理负担。她不会有什么感情困扰,她和周铭诚的关系,就像物理学假设中才会存在的小车,既没有摩擦力,也没有加速度,永远匀速前进,稳妥又安全。日积月累,水滴石穿,他们会一直这样默契地驶入婚姻的殿堂。
曾经她真有这样的信念。
现在信念粉碎了,小车撞毁了,赵亦突然半夜出现在她亲手立的flag之下……程小雅抱着肚子惨哼一声——被人温柔地抱去床上,盖好被子,还往小腹放了个热水袋——她红着脸躲开一个落在额头的吻,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开始打字。
一连串的肌肉型男半裸图从屏幕上闪过,赵亦刚要笑,目光定格在最后一张。跟前头那些露骨图片相比,这张简直称得上衣冠楚楚,然而衬衫纽扣全开,隐约露出结实的胸肌和整齐的腹肌,再配上一张冷淡禁欲的脸,反而荷尔蒙气息要掀掉摄影棚……
赵亦飞快关掉了聊天界面。
手机扔在床上,消息一条条往外蹦,赵亦整张脸埋进枕头,像个烧红的蒸汽熨斗。
半天,她翻过来面朝天花板,深吸一口气拿起手机。
赵亦盯着手机,不出所料,对面立刻发来了音频通话请求,还算程小雅有智慧,这种时刻如果要求视频通话,她一定果拒。
同时她也承认程小雅说得对,有些天,真的只好意思用文字来聊,因为需要大量消化情绪的时间。之前她不需要这样的缓冲,是因为她总是心平气和,没有发生过情绪堆栈溢出。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佩服,本事,请受在下一拜!”
“……意外。”
“啧啧,所以你开荤了,睡不着了,春心萌动了?”
“不要夸张。”
“不是,谁夸张啊赵小毛,你都上微信来找我谈心了。你还记得你的名言吗?和《冰河世纪2》里面那头剑齿虎一样,men never talk,纯爷们从不谈心,赵亦也不谈心。”
“……我睡了,晚安。”
“别!”对面立即放缓了语气,“姐姐错了,是我想要聊天的,啊,亲戚来了肚子超痛的,乖毛,给我讲一个睡前故事再走,什么意外?怎么意外的?比上次临时加戏还意外?”
赵亦翻了个身,月亮从窗户照进来,这烦人的月亮。
如果不是月色太好,她不会想要出去走走,如果不是出去走走,她不会撞上柏钧研。
原本她就有点躲着他,因为她感觉到他们之间的警戒线消失得实在太快。赵亦与人交往,一向距离感很重,身边布满了警戒线,横七竖八拉着黄色警示条,上书“绝对零度”“私人领地”“珍惜生命”“请勿入内”,好似她是一个核电站泄漏现场。
只有特别厚脸皮,特别有耐心、特别不怕冷的生物才能进入她的领域,很是不巧,那位看起来既温文尔雅又有绅士风度的超级爱豆,就是这么一个表里不一的厚脸皮。
她不确定他每天骚话连篇是闲极无聊还是别有他意,但很确定她不希望将这种莫名的暧昧继续发酵下去——侵略感太强了,这个男人,而且是那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她只在这里住了三天,就已经开始按照他方式开始生活,每天专心吃饭,游手好闲,他像一个大卫科波菲尔,能变出一万种戏法引起她的兴趣。
一会儿教她做武侠小说里那种密码机关小木盒,一会给她看泰勒冰川下挖出来的恐龙牙齿化石……往往赵亦惊觉又浪费了一天的工作时间,天色已经黑了,黑了也有事可做,他在山顶的玻璃房子装了折反式天文望远镜,在幽蓝天幕下,教她如何使用赤道仪进行深空摄影。
“看一遍就会了?聪明的小姑娘。喜欢吗?挣脱重力的束缚,触摸上帝的脸。”
他在她耳边说出这句话,动作十分自然地碰了碰她的脸。
赵亦目不转睛盯着镜片,眼睛都没多眨一下。他“咦”了一声,又碰了碰她的脸,软而娇嫩,让他牙根发痒,不知道是因为想咬,还是因为她全无反应。
他期待看到她含羞草似的夸张反应。
“已经不怕我了?”有些失望的声音。
“系统性脱敏疗法。”赵亦站起身,淡定地转身走出玻璃房子,“我正在建立对你的免疫耐受。晚安,柏先生。”
她当时应对得多么自如,简直就是多日败退中唯一的胜绩。要不是陈苹苹恳求她多留几天,说柏钧研在隐泉给她找了一个著名歌唱家当声乐老师,她早就在这种兵败如山倒的对峙中落荒而逃了。
可这小小的胜利阵地,迅速在她的一时好奇之下土崩瓦解。
因为睡不着。
因为月亮好。
因为走来路上,突然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啊,慢点儿。”少年略带稚嫩的嗓音。
“别乱动,小心弄伤你。”男人低沉如水的嗓音。
“对准,对准一点……”
“让你不要动。”
“啊啊啊,师兄,对准了再插啊!”
她惊怒交加,在少年的惨叫声中推开了虚掩的院子门——事后想想,自己惊怒得很没有道理——但在那时,她就这样冲进院子,然后看到两个赤膊的男人趴在一堆木头零件上,从残余的构造来看,似乎是在做一个超大型古典建筑模型。
“手抖成那样,缺钙么你!”
男人一巴掌拍上少年的后脑,从功亏一篑的模型碎片上爬起来,抬头看见目瞪口呆的赵亦。
为什么好像见鬼似的表情。
但他记得这小姑娘有多能害羞,捡起上衣丢给颜忱书,再套上自己的t恤,整理好衣摆,才向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