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洵看着老僧的表情,便知道他所说的血腥气,并不是现在身受重伤的他身上的血腥味,而是久经杀戮的他身上的杀戮之气。
谢洵对此不置可否,似乎并不在意,只道:“在下与爱侣途经此地,来此只是想借宿一晚。”
“谢道长由南往北去,是想去北方的雪山上寻找成仙的机缘吧?”老僧却摇头叹道:“谢道长手上杀孽过重,成仙之路恐会受阻啊……”
谢洵冷冷道:“大师多虑了。”
“我要到北方去,穿越深林,翻过碧海大山脉,渡过冬季冰封的燕水,穿过茫茫雪原,到北方的神山上去。心心念念,魂牵梦萦。”
“一点杀戮,一点鲜血,阻碍不了我的脚步。”
老僧看着谢洵毫不动容的眼神,知道自己几句话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便也不再说什么,只唤了一个小和尚,道:“空明,带这两位施主去禅房吧。”
“是,师傅。”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和尚领着他们,往寺庙的后院走去。
谢洵正跟小和尚走着,忽地就看到了院中的那棵系满红绸的高大古木,被红绸系在树上的木片在晚风中碰撞出微微的响声。
谢洵停在廊上,出神地看了那棵树一会儿。
小和尚看谢洵停了下来,便顺着谢洵的目光看过去,恍然道:“啊,那便是姻缘树了。”
小和尚笑了笑,道:“很多有情人都把自己与爱人的誓言写在木牌上,再系在树上,便可得到神灵美好的祝愿。”
谢洵抬起头看着古树上随风晃动的木牌,木牌用红绸系在一起,写满了美好的愿望,有些木牌因为年代久远,已经十分古旧了,红绸颜色暗淡,墨色也有些脱落,但仍旧透出美好幸福的气息。
谢洵心底某根弦似乎被触动了,他恍惚地笑了笑,转过头对付秋年说:“真好……秋年,我们也写吧,写下我们的誓言,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付秋年也笑了,她凝视着谢洵,目光温柔得像三月流淌的溪水,她说:“好。”
于是谢洵取了笔和空白的木牌,先自己写下“岁岁相守”四字,再把笔递给付秋年,付秋年思索了一下,在另一块木牌上写下“永不相忘”四字。
谢洵将写好的木牌系在一起,然后往树上抛去,红绸稳稳地搭在枝头,他看着树上晃动的木牌上“岁岁相守,永不相忘。”八字,唇边泛起满足的笑意。
……
两人在那座古寺借宿一晚后,第二天就离开了,接着往大山脉之外行去。
但刚刚出了碧海大山脉,谢洵与付秋年又遇上了一场厮杀。
一场苦战之后,将那些阻碍他的人杀戮殆尽,谢洵带着付秋年住进了一家客栈。
将身上的血腥洗去之后,两人吹灯睡下。
深夜的时候,谢洵被付秋年叫醒了,醒来时他急促地喘息着,背上附着着一层冷汗,初秋的凉意让他打了个哆嗦,他知道,自己大概是又做噩梦了。
这段时间,他只要一闭上眼,仿佛就看到了尸山血海、横飞的血肉和哭号的亡魂。
廊上灯笼昏黄的光微微透过纸糊的窗照进室内,谢洵借着这微弱的光线,凝眸深深看着躺在自己身边的付秋年。两人就这么对视着,付秋年的眼睛很亮,他看得微微失神,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抚摸她的眼睛,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暂得喘息。
静谧的深夜里,他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恐惧、无措、自我怀疑,都含在他微微颤抖的声音中:“秋年……我的手上已经沾满鲜血……”
付秋年伸手爱怜地抚摸着他英朗又疲倦不堪的眉眼,轻轻地吻了吻他干燥起皮的唇,声音在雨夜里有些朦胧,她说:“别怕,雨水会冲走所有的鲜血,一切都会过去,明天又会是一个大晴天。下过雨,就忘掉过去走过的路吧。你只需要记得你想要什么,再接着往前走。”
谢洵颤抖的目光里终于呈现出坚定的神色,他认真地说:“我要成仙,我要到北方去,穿越深林,翻过碧海大山脉,渡过冬季冰封的燕水,穿过茫茫雪原,到北方的神山上去。”
“我要到北方去,我要成仙……”
“是了,你不要害怕……”付秋年低沉温柔的女声缓缓地流淌在他耳边,“路途虽然很很遥远,但我总会陪着你的……”
初秋夜里的雨洒进随风舞动的密林里,微微的喧嚣,像是波涛起伏的声音。
付秋年轻声说:“下雨了。”
☆、提灯照忘川【9】
一望无际的新野原上风雪茫茫。
湿滑的冰面上, 谢洵与付秋年牵着马一步一步地缓慢行走着。
付秋年眺望远方,飘散的雪花下,莽莽的平原一片雪白,目光的尽头模模糊糊地能看见一处树木茂密的小山坡,付秋年叹了一口气,说:“今夜我们可能又要在雪中度过了, 我们在燕水里取一些水吧。”
他们走到燕水中央合适的地方, 谢洵蹲下来伸手将冰面上的积雪抹开了些, 仔细地四处敲击着冰面, 最后寻到一处冰面较薄的地方,他用匕首凿开,大概往下凿了八寸, 晶莹的冰面被破开,河面下流淌着的清澈水源呈现在眼前。
谢洵俯身将水囊探入水中, 很快就灌满了一囊水, 又接过付秋年的水囊, 再灌了一囊。谢洵在身上把手擦干, 道:“走吧。”
但他忽地又感知到什么,目光利剑一般地指向燕水对岸。
“哟,这不是大名鼎鼎的谢道长吗?”在白茫茫的风雪中, 缓缓地显现出几个修士的身影。
对面的人慢慢逼近,谢洵冷哼一声,拔出了剑,道:“秋年, 后退。”
在嘴上交锋了几句之后,两方人马很快就打了起来,但对方虽然人多,也很快就不敌谢洵。
交锋中,双方的法术不断击中冰面,这时,只听见咔擦一声,冰面开始崩塌,并不断扩大着。
其中一个修士立刻就随着碎裂的冰面坠了入水中,水流湍急,窟窿也还在不断扩大着,他挣扎着,却也一直够不到冰岸。
而谢洵在对敌之际,还不忘时不时地向他施加几个术法,似乎是要对对方赶尽杀绝。
那修士绝望中看向站在一旁观战的付秋年,他一边狼狈地在水中扑腾躲避着,一边求救道:“姑娘求你救救我!救救我!我还不想死……”
“我发誓,再也不会对谢道长不利了……求你救救我吧!”
虽然付秋年并非心慈手软之辈,但是她不想谢洵再造杀孽了,如此杀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呢?既然他已经发誓,那放过他也无妨吧,付秋年犹豫着,最后向那个修士伸出了手。
然而这时,一个术法猛地击中了那修士的背,修士吐出一口血来,瞬间沉入湍急的水流之中,他就这么被燕水冲走了,只留下付秋年空落落地停在风雪里的手。
谢洵很快解决了那些修士,他就着雪擦了擦沾满鲜血的剑,然后走到付秋年面前,若无其事道:“走吧,秋年。”
洁白的冰面被鲜血弄脏,尸体四散地倒着,付秋年怔怔看着这一切,忽然不知道这究竟是对还是不对。
谢洵问:“秋年,你怎么了?”
“没什么。”付秋年摇摇头,抹了一把脸上的沾着的雪花,轻声道,“走吧,我总会陪着你的。”
……
夜幕已经降临,黑暗中,谢洵与付秋年牵着马在雪地里一步一个脚印地走着,脚踩在厚厚的雪地里,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他们找了个树木密集的地方坐下来,谢洵生在南方,所以就算成了修士,但到这北方来似乎还是很怕冷。
但不管怎么样,他都要到北方的雪山上去。还好,有付秋年陪着他,他也并不觉得孤单。
想到成仙,谢洵的语气里充满了向往:“秋年,你说我真的能到北方的雪山上找到成仙的机缘吗?”
付秋年语气温柔却又充满坚定地对他说:“会的,我们从南海走来,已经翻过碧海大山脉,穿越深林,渡过了封冻的燕水,只要穿过这茫茫雪原,就可以到达终点了。”
听到这样的回答,谢洵满足地叹息一声:“真好……”然后靠着树干,唇边含着笑意地沉沉睡去。
夜里北风呼啸而过,枝头的积雪簌簌地落下来,树林里的乌鸦一声一声地哀叫。
谢洵裹紧了大氅,在梦中轻声呢喃:“秋年……”
天蒙蒙亮的时候,茂密的雪林里光线还很昏暗,谢洵在这时候醒了过来,他十分艰难地睁开眼,似乎眼皮都被冰雪冻在了一起。
四周很安静,只有呼啸的风声,系在一旁树干上的马儿打了个响鼻,嘴里呼出白色的热气。谢洵微微侧过头,就看见了身旁付秋年安静的侧颜,他心底升起柔软的暖意,唇角无声地勾起一抹温柔的笑。
听见谢洵的动静,付秋年也醒了,她悠悠打了个哈欠,温柔地回望他。
一夜过去,两人身上都积了一层干燥细碎的雪,付秋年指着谢洵的头顶笑道:“你像不像毡帽上又戴了一顶白帽子?”
付秋年伸手将谢洵头顶的积雪抖落,又仔细地拍了拍他身上,细碎的雪纷纷扬扬。谢洵也伸手拍着付秋年身上的雪,两人就在雪粒纷飞中这么玩闹起来。他们仿佛又回到了初遇不久的少年时光,虽然生活辛苦,却仍是笑闹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