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堆积层层鱼鳞状的火烧云,路边高大的梧桐树杈桠纤繁成晕,叶片随风甩出统一的弧度。
江浸夜计划把车钥匙拿给秦严,让他开走,然后与其他人会合。
往嘴里扔一片口香糖,他想起这次画展的主题:月映千江,取自一句佛家偈语“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贺敏芝曾告诉他,天视为佛性,而云是欲望与烦恼,挥尽便显佛心本性。
可是眼下他不仅不能挥尽,还要牢牢抓紧。
想起一小时前陶禧欢天喜地发来一条语音消息,说丁馥丽同意她搬家了,得知他晚上在市区,约好一起回家。
江浸夜打开手机,想听听她的声音,结果秦严的电话先打来:“江先生,大排档恐怕吃不了了。”
“这是怎么搞的?说好了不仅画作要按单元归类,展厅的布置也依此安排。现在全乱了!那个架子不能那样搭!今天晚上不做好,谁都别想走!”
极具气势的嗓音穿透门外的长廊,江浸夜脚步一顿,莫名其妙地看向秦严,“这谁啊?”
“陈小姐。”
“哪个陈小姐?”
“陈烟岚小姐。”
陈烟岚?
江浸夜拿餐巾纸裹住口香糖,扔进垃圾箱,疾步走入展厅。
褐色长卷发的女人抱着手臂,脑袋微微歪向一侧,似在凝视某处。她穿一条干练帅气的黑色阔腿裤,灰色的深V背心,绉纱质感轻盈。
“不对不对,要和灯光统一,你试试……算了,让我来。”
她头发一甩,几步踩上折叠梯,亲自动手。
立时有模样似刚大学毕业的男生跑来,凑到江浸夜耳边问:“那位是老板娘?”
江浸夜神情一凛,看去的眉间拧出杀气 。
小年轻瞬间慌了神,声音哆嗦着忙不迭道歉:“啊啊啊老板我错了,我错了!我这嘴不该那么贱!”
说罢挥手自抽。
江浸夜不与他计较,大步走到展厅中央拍几下巴掌,喊道:“大伙儿收工了,今天就到这儿,有什么明天再说。”
洪亮音色瞬间传达每个角落。
“不行!今日事今日毕,规矩不立好,久了容易养成惰性。”陈烟岚站在梯子上反对。
“我说收工就收工!这儿我说了算!”江浸夜黑着脸,冷厉地甩下这句。
鸦雀无声。
陈烟岚并不买账,掐着腰看他。
好,那就以理服人。
江浸夜神色略为缓和,不紧不慢地说:“按单元展出是临时做的更改,大家已经辛苦一天了,继续干活无法保证状态,不用急于一时。跟着我好好吃一顿,回家睡个好觉,明天精神饱满地高效完成。”
末了音调一扬:“谁还有意见?”
这一回,全场齐齐欢呼:“没意见!”
人群鱼贯而出,陈烟岚利落地踩下梯子。江浸夜走上前,问:“你有意见吗?”
“你说了算。”压根没看他,陈烟岚坐在椅子上,从包里拿出高跟鞋换上。
江浸夜笑了一下:“这么专业?”
陈烟岚不跟他客气,“你第一天认识我?”
“你哥知道你回来了吗?”
“他不用知道,你知道就行了。”
江浸夜脸上的笑意迅速冷却,声音也凝成冰刃:“陈烟岚,你什么意思?”
陈烟岚有条不紊地收拾好,提着包起身,抬眼看他,同样掷地有声:“我学的是艺术管理,渠阿姨安排我进来上班,不该向你汇报吗?和我哥有什么关系?这就是我的意思,你的想法不要发散太多。”
原来渠鸥要塞的人是她,也不事先说清楚,真是坑儿子。
“行,很出色,很专业,我相信你。”江浸夜说完客套话,转身走出大厅。
陈烟岚盯着他的背影,眼中划过一抹哀伤。
*
刚才耽误了一些时间,江浸夜决定改搭出租车。
在路口等车的时候,他手机震动着传来信息。低头打开,那张淡漠略带疲惫的脸,霎时重焕熠熠神采,吆喝道:
“再等等,等十分钟。”
猜不透老板要玩什么花招,所有人都不得其解。
直到路的斜对面出现一个奔跑的身影。
影子极孱薄,融进旁边那家小酒吧门前色彩变幻的霓虹灯光里,好像拿手轻轻一擦就会不见。
却与感受相反地愈发醒目,成为视野里,不可忽视的隆重。
“江小夜!”
陶禧清甜的嗓音隔了小半条街都能听到。
她穿牛仔短裤和蓝白条纹T恤,脑袋后的长马尾随步伐甩动。
江浸夜依旧张开双臂,等着她一个猛子扎进来,然后托稳。
“怎么找到这儿的?”他低头,声音轻柔。
陶禧冲他甜甜地笑:“我问秦严了。”
很快注意到四周不断投来的目光,她愣了一下,扯了扯他的衣袖,忐忑地说:“他没告诉我,有那么多人啊!”
江浸夜敛起唇边的笑意,搂紧陶禧的肩,转身面向其他人,“大家过来认识一下,老板娘。”
作者有话要说: 穿心莲已下线~
☆、29.
不远处喷泉的水流随泉座灯光色彩的调节而变换, 石台零星坐着散步歇息的人,任凭细碎水珠拍打手臂。
人行道上一色步履匆匆。
唯独面前这群人突然变身舞台布景, 静悄悄地, 仿佛还在消化老板扔出的爆炸信息。
十几秒后反应过来,齐刷刷地鞠躬大喊:“老板娘好!”
陶禧吓了一跳, 握紧江浸夜的小臂, 抬头去找他的眼睛。
那双深幽的眼眸直直看着她,透着明朗的笑意, 于是受到鼓励的陶禧也敞开音量:
“大、大家好。”
纷纷的眼色无声交流,勾过她纤巧的双肩, 娇俏却略带惶恐的笑脸, 蜷在老板怀里无助的神情, 悉数汇作共同的感叹:
好可爱!
而与此同时,四五辆的士依次停靠路边。
陈烟岚冷冷地招呼:“我叫的车,大家快上去吧, 一直这么耽误,怕是没时间睡好觉了。”
说完她径直坐入其中一辆, 自始至终没看陶禧一眼。
陶禧疑惑地问:“你同事吗?”
江浸夜轻描淡写地说:“陈放的堂妹,叫陈烟岚,现在在我公司上班, 做当代艺术部主管。”
“哦。”
陶禧忍不住朝她看去,而陈烟岚正好看过来。
车窗玻璃倒映美术馆大楼的灯光,看不清她的表情。
轿车平稳地行驶,江浸夜眉间疲色尽显, 靠在座椅上,松开衬衫的两颗扣子透气。
陶禧晃晃他的手臂,轻声说:“我妈妈同意我搬家了,本来想去看我住的环境,但师兄给她打了电话,她就同意不来了。”
“你师兄那么厉害?”江浸夜眼皮微抬,不咸不淡地问。
“我过去读书跳级,他帮了很多忙,两家大人也都认识,所以我妈妈比较信任他。”陶禧乖顺地伏在他胸前,柔声说,“就说那房子是他介绍的,让我妈放心,其他什么都没说。”
江浸夜嘴角牵笑,手指绕着一卷长发,语调仍平静:“为什么告诉我?”
“我不想瞒着你,不希望你误会啊!”陶禧急切地起身,注视他,“所以你要是有事,也不要瞒着我。”
莹润杏瞳晃动窗外模糊的夜景,只有他的影子清晰,江浸夜抬手捏了捏她的下巴,“好。”
陶禧重新伏在他胸口,想起那天林知吾主动请缨,她不解地问:“师兄,你为什么帮我?”
林知吾正色说:“因为我比任何一个人,都更希望你们顺利。”
陶禧面露诧异,看不懂他,“那你不会告诉我妈妈……”
他敛眸淡笑,“当然不会。陶禧,你相信我。”
想不通林知吾为什么要帮她,明明和他无关。
但这不重要了,陶禧枕着江浸夜沉稳的心跳声,自己的心早已雀跃着飞出茶色的车窗玻璃。
*
“画展结束后,全力准备年底庄灏晖的全球专拍巡展。像他这样的传奇古董商,收藏过的宝贝,价格都会打着滚往上翻。”
“你们是崇喜的人,主理公司事务,过来为画展帮忙说实话我很感激。这次画展对你们江老板有很重要的意义,所以大家多用心投入一点,要做就做得漂亮。”
“既然是我的团队,要是将来我成为崇喜亚洲区艺术主席,你们统统厥功至伟。”陈烟岚两根手指托着酒杯晃了晃,笑眼盈盈地转向江浸夜,“哎,你说,鹤繁哥哥不会怪我……”
崇喜亚洲区艺术主席是江鹤繁的部下,陈烟岚故意这么说,无非想展示她同江家非比寻常的亲近。
毕竟她新官上任,亮出实力前,要先来个下马威。
谁知一扭头,江浸夜正在为陶禧盛汤,一边叮嘱:“海鲜汤煮太久就咸了,现在盛正好。你放旁边晾晾,别烫着。”
而其他人似乎也没有听进她的话,环坐长条大桌,一个个无不伸长了脖子,艳羡地盯着。
江浸夜还不失时机地介绍:“这小孩儿就喜欢吃什么蛋羹啊,小馄饨啊,甜粥啊,全是些汤汤水水的。”
“怎么又变小孩了……”考虑到在场目不转睛的观众,陶禧憋着不满小声抱怨,桌下用脚尖踢他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