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景深还记得那天他站在话剧团的办公室里,一向对他极好的冯教授问他说:“排话剧耽误你当明星,你就不干了?”
那语气,是何等地痛心疾首。
他又是如何回答的呢?带着愧疚,带着坦然,带着他最好的演技说:
“是。”
亲手打断自己的脊梁是什么感觉?转身离开自己应该坚守的战场是什么感觉?
就是你的脸上什么情绪都没有,一切发生得无声无息,一切都被毁得一干二净。
站在雨里的肖景深又笑了一下,一条无归之路上,路长河最终找回了自己的魂,可是他到现在,连面对这件事情的勇气都没有。
如果他的心已经成了个自我毁灭后的墓场,他希望这件事就是被掩藏最深的石碑,永远不会被桑杉发现。
这么想来,其实成为路长河也不错,他比自己更有勇气,更嬉笑怒骂,更值得活下去。
肖景深知道他现在的想法很危险,但是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这场雨让他这种入戏的状态还要再坚持三天,可他现在考虑的事情,是不想跟这个角色“告别”。
风从江上吹来,吹掉了他雨衣上的帽子,男人一动不动,再度进入到了路长河的精神世界中。
“从远处看,我还以为你是个水文测量仪。”
头顶的雨被什么东西遮掩住了,肖景深慢慢回头,看见一个女人举着伞站在他身后,眉目间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和锋利。
“桑杉?”
男人的声音很轻,语速也很慢。
被叫了名字的女人面无表情,上下打量着他,说:
“你是嫌脑子里的水不够多?”
“桑杉。”
肖景深又叫了一遍她的名字,抬起手,握住了她举着伞的那只手。
“泡太多水所以脑电波短路了?”
或许是因为下雨的缘故,桑杉的穿着很随意,白色t恤配牛仔短裤,脚上还有一双水鞋。
长发梳成一个马尾,额头上的碎发不知道是汗水还是雨水的缘故湿湿地沾在一起。
肖景深抬起另一只手,手指小心翼翼地把那几点碎发都拨开。
“工作期间主动跑出来淋雨,还不让罗正跟着,你这种给团队制造麻烦的做法是要扣钱的。”
“好。”
“嘴上总是答应得很好,可是屡教不改,愉快再犯,你的工作作风和你的学渣属性很匹配。”
“桑杉。”
肖景深的手指还在一点点地描摹着女人脸庞的轮廓,嘴里又轻轻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桑杉垂下眼睛说:“我带了一些东西来探班,先回去吧。”
她握着雨伞,肖景深握着她的手,这个总是太过温暖的男人,现在手掌的温度竟然和她一样。
男人一动也不动,他的眼神似乎没有什么焦距,在看着桑杉,似乎又没有,唯有双手,恋恋不舍,辗转流连。
女人叹了口气,低声说:
“肖景深,我们回去吧。”
之前的不祥预感现在成真了,桑杉光是看着肖景深的背影就察觉到了异常,现在他这幅傻子似的模样完全印证了她之前的猜想
——肖景深扮演的角色对他造成了太大的影响。
如何让一个知道,这个世界上,他的存在并不孤单又毫无意义,就是当他身处绝境的时候,有人能拉着他,告诉他这世上他还有归处。
桑杉深知这一点,于是她浅浅言语,就如同破窗锤,一击即中,击碎了肖景深心里与这世界的一层薄壳。
男人的目光清明了起来,他看着桑杉,露出了惯常的笑容。
“好,我们回去吧。”
属于肖景深的那只手,划过桑杉的眉头,垂了下去,另一只手也立刻松开了。
“雨衣的帽子戴好。”
“哦。”
看一眼肖景深身后的江水,桑杉撑着伞转身就走,她对这样的地方没有什么好感。
女人的雨鞋后面沾着不知道从何处溅上的泥点子,也许是走过很多路,也许是去过很多地方。
肖景深的目光落在那双一看就是到了当地后现买的廉价水鞋上,猛地一把抓住了桑杉的手臂。
一直以来的训练让肖景深的力气变大,动作也变得更加敏捷和矫健,桑杉猛地转身,直接撞在了他被雨衣包裹的胸膛上。
女人皱了一下眉,雨衣上的水都沾在了她的身上,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物。
江风被雨水反复降温,从相拥的两人身旁吹过。
“谢谢你来找我。”
肖景深附在桑杉的耳边轻声说,他雨衣上的水伴着他的话语落在了桑杉的耳朵上,凉凉的。
可空气在之后却变得炙热起来,因为肖景深的目光变得深情又热烈。
“你在这里秀恩爱是给鱼看么?”
肖景深没回答,用自己的嘴唇堵住了桑杉的嘴。
这个世界上,与自己距离最近又最远的灵魂,你是否知道,我对你爱着也欺骗着,我对你依恋又畏惧,我害怕你看见我身后荒芜的废墟,我将自己的生命视为你脚下台阶的青苔。
我想哭着对你说请你离我近一点,你的一个笑容就能滋养我的人生。我也想跪在地上求你离我远一点,你的智慧和一切铸成了镜子,让我知道自己多么丑陋和卑劣。
世上没有美貌无双的白雪公主,只有一个又一个女巫,她们寻找自己的魔镜来证明自己的美貌,真正找到之后,却只想跪在地上嚎啕。
桑杉的一只手还撑着雨伞,肖景深的手臂环绕着她纤细的腰肢,带着水的湿冷和黏着。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却终究没有挣扎,空余的那只手伸进了肖景深雨衣的帽子里,轻轻地抚摸着他冰凉的颈项。
《无归之路》里,乔卫对路长河说:“你是逃兵,我也是逃兵,今天我站在这儿,是为了以后不再当逃兵,可是你呢,路长河,你是要跑一辈子么?!”
路长河是怎么回答的?
“就算我不跑,我又是为什么去死呢?”
导演康延曾经说,无人能为路长河的荣耀加冕。
大雨倾盆中的肖景深觉得自己无比幸运,一个吻,一个轻轻的抚摸,就让他有了戴上皇冠的错觉。
他的脸上有水流下。
凉的。
也有温热的。
第177章 冷汗
“我们讲戏时候写的一点东西也都在这里了。”
康延做事认真,不仅写了详细的导演手札,即使是给演员讲戏,也会把各种要点和总结纪录下来,满满三个本子的东西,比剧本本身都厚实多了。
摩挲着几个本子和剧本,女人低着头没说话,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却让康延想起了在南湘的时候,她揪着自己领子发火的样子。
这个女人,他真的是惹不起。
“演员在演戏的时候被角色影响这是很常见的情况,之前老肖确实有一段时间在表演完之后还带有路长河的情绪,不过他现在情绪已经走得很快了,我觉得是不是你很大程度上过于关注自己的男朋友兼艺人,才觉得他现在的状态不对?”
几天前,封烁来找自己谈“入戏太深”这事儿,康延还主动问了肖景深的情况,得到的反馈是目前一切正常,现在桑杉找上门说肖景深的状态异常……嗯……要不是桑杉给他留下的心理阴影比较严重,依照康延一贯的脾性,是会把没事儿找事儿的的经纪人赶出剧组的。
“在演戏上我是一个外行,对表演的事情不是很了解……”
脸上浮着一层浅笑,桑杉如是说道,还没等康延的脸色和缓下来,她的话锋又一变:
“可是在对肖景深的了解上,没有人比得过我。”
康延:……
我是不是,被塞了狗粮?
坐在康延的房间的会客厅里,桑杉一字一句地审阅剧本和相关的记录,偶尔有看不明白的地方就向康延发问,这要求康大导演充分调动自己的记忆力和逻辑能力,不知不觉就让他有了一种脑子被掏空的感觉。
“桑小姐,你这是又帮我把路长河的个人线重新梳理了一遍。”
用手扶着额头,康延苦笑了一下,端起水杯喝了一口。
“不用客气,这次的劳务费我会让我的艺人出,不会跟康导演二次收费。”女人头也不抬地说。
“噗。”
康延慢慢把水杯放回原位,擦了擦嘴,刚刚他差点变成影史上第一个被呛死的导演,真是距离“功成名就”只剩一步之遥了。
晚上十点到凌晨一点,桑杉基本捋完了《无归之路》里面路长河的心路历程,放下康延导演的笔记,她捏了捏自己的额头。
“从整体来看,路长河这个角色和当初我看的剧本大纲没有出入,您和编剧也没有试图在里面增加什么更加具有负面情绪的东西……”
“所以我觉得桑小姐你是大概是关心则乱了。”
桑杉低头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送桑杉出门的时候,康延又叫住了她。
“桑小姐,在电影筹备的时候您在背后极力促成了老肖来扮演路长河这个角色,我能不能问一下,您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外形和气质上的某种相似,当时真的是让包括康延在内的所有人都纠结于到底如何安排封烁和肖景深两个人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