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她在他的手心里写着:“请不要送我走。”
字体娟秀,看起来很漂亮,唯一的缺憾,就是中间夹杂了错别字,但这无妨,并不影响他的理解,何况,以她的经历,能把字写到这种程度,已经很是令他意外了,如果有人再教一下,她进步应该会更快。
徐致深瞥了她一眼。
她的一双眼睛,正凝视着他。
他扬了扬眉,说:“我说过,我会补偿你的。而且,说实话,与其空担了名分老死在徐家,这样对你来说,也更好些。”
他的语气依旧很温和,但话中那种不容辩驳的强硬味道,已经呼之欲出了。
甄朱和他对望着,忽然笑了起来。
即便徐致深认为她并不合自己的喜好,但也不得不承认,她确实很美,笑容更是如此,不由地吸引了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驻了一下。
甄朱再次拿起他的那只手,写下:“你是一个好人。”
写完了,她就笑吟吟地望着他,眉梢眼底,甚至有了那么点娇俏的意思。
就在那么一瞬间,徐致深忽然觉得,她和他刚才进来时的第一感觉不同了。
他疑心她并没有自己第一印象中的那么简单,她似乎在设什么陷阱,就等着他往下去跳。
他盯了她一眼,神色变得严肃了,淡淡地说道:“你要是把我想成好人,那么你会失望的。”
他对面的那女子摇头,再次抓起他的手,继续在上头写字:“如果我同意走,你真的会补偿我?什么都能答应?”
“自然。”徐致深立刻说道,想了下,又补充一句,“只要我能做到。”
她好像松了一口气,明亮双眸看了他一眼,低头继续写道:“别的我什么都不要……”
写到这里,他左掌的位置已经用完了,她就又抓起他的另只手,接着低头继续写:“我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说话。我感到我的舌下好像被一根筋吊住了。如果我一辈子是哑巴,你给我再多的钱,我也不可能嫁给好男人。所以我希望你能带我去看医生,如果帮我治好病,这就是对我最大的补偿了。你能答应吗?”
她一笔一划,认真地写完,中间夹杂着一些错别字,正好占满了他的一片掌心。
收起水笔,她抬头,冲他歉意般地一笑,然后用期待的目光,凝视着他。
徐致深愣住了。
这个他原本以为天真软弱的乡下小女人,她的心里,竟然暗藏了这样的念头,实在是始料未及。
他刚才的那种预感原来没有错。这个小女人,她根本不是什么纯真的小梨花。
他原本最忌讳的,就是她不肯走,如果哭哭啼啼非要留下,他确实不能强行赶人,那么纵然不愿,也只能像祖母说的那样,将她养在徐家了。
现在她这么痛快就答应了,而且提的这个条件,虽然叫他十分意外,但也合情合理,并不算过分。
他原本应当为事情得以顺利解决而感到顺心的,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掌心里的那片字,他心里仿佛被什么堵了一下似的。
他面上自然不动声色,抬头,对上了她那双饱含期待的目光,说道:“我可以答应你。”
她眼睛一亮。
徐致深沉吟了下:“我在京津认识几个很不错的西医,或许能替你看病。这样吧,过几天我找个时间,带你到祖母跟前,把事情和她交待一下,然后叫你家人来接你回去,等我走的时候,我派人去接你,带你北上看病。”
甄朱用力点头,最后抓起他的手,左看右看,挤在手掌边缘的空隙里,端端正正地写下了“谢谢”两字。
徐致深唇角勾了勾,仿佛调侃,又好似带了点讥嘲:“错字连篇。回家等嫁人的功夫,多念念书也是好的。”
甄朱将笔帽拧回去,小心地插回在他左胸口袋里,然后郑重地点头,表情很认真。
徐致深压下心里涌出的一丝不舒服的感觉,瞥了她一眼,掉头出了门。
☆、第48章 红尘深处(六)
徐致深的脚步声消失了, 甄朱闭门,一个人躺在了身下那张原本预备给两人的床上, 才觉得心扑腾扑腾,跳的厉害。
他心肠果然硬,比向星北不知道要狠心了多少,丝毫不念那个曾抱着木头灵牌嫁给他, 陪伴了他“遗像”三年多的可怜女人的为难之处,开口就要休她回家。
处于弱势地位的一方,放低姿态有时确实会很有用,但这完全取决于对象。对着这样硬心肠的一个男子,要是她在他面前一味地恳求博取同情,或者像白姑教的那样哭闹,甚至再来次上吊, 就算最后留下了, 恐怕也只会招致他更加轻慢的对待。
她想恢复说话的能力,这个念头,确实是真的。
这些天独处的时候,她曾不止一次地试着发声。她是可以发出声音的,声带应该没有问题, 问题出在她的舌下,那里好像有一瓣异物将舌困住了,无法像正常人那样灵活运动。
甄朱搜索薛红笺童年的记忆,知她幼年时,因为发声异常, 每每开口,就被旁的同龄人取笑,加上父亲早死,生母不知所踪,哥哥大她许多,虽管她吃喝,但整天忙于生计,哪里来的多余精力来照顾好妹妹,就是这样的生活环境之下,令她渐渐再也不肯开口说话,以致于长大之后,变成了哑巴。
她没有前身这些童年的阴影,如果通过手术恢复了舌的正常功能,她相信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恢复正常的说话能力,还是很有希望的。
所以她向他提出了这个要求。既不至于令他感到自己是在强行倒贴着他,又可以继续留在他的身边,顺带还有了治病的机会,一举三得,何乐不为?
他浑然不觉,果然照了她的所想,答应了下来。
但即便如此,过程也称得上顺利,她依旧感到紧张。
对着面前这张分明熟悉,却又仿佛完全陌生的脸,就算此前已经有过了两世的刻骨经历,这一辈子,她依旧没法能做到驾轻就熟,泰然处之。
她渐渐地相信了,冥冥中那只操控了命运的手,之所以要让她和他共历轮回,死而复生,或许并不仅仅只是为了让她在最后能够回到过去改变现世爱人的命运。
每一次的轮回相遇,就是一次新的修行,修生死相许,修相濡以沫,修爱,也得到想要的爱。
……
徐致深当晚自然没和甄朱同房,但也没出院,让下人在他少年时曾用做书房的那间南屋里头起了副铺盖,就歇了下去。
临睡前,婆子老刘和小莲给他送水盥洗。
放了铜盆的红木架子上,有一块还没拆封的上面画了个洋女人的香皂,那是白太太特意为他准备的,他站在铜盆前,微微俯身下去洗手,手心吃了墨,拿香皂擦了两遍,那两片娟秀的水笔字还是在他掌心里留下一层黑色印记,虽然淡薄,像冬天呵在玻璃上的雾花,却固执地提醒着它们的存在。
老刘和小莲一远一近站在边上,仿佛好奇他手心的秘密,眼角不住地窥过来。
徐致深打发走了下人,也不再特意洗手了。迟了,加上白天行路晚上应酬,洗漱完,他就躺了下去。
临睡前,他下意识般地再次摊开了两只手掌,举到眼皮子下。
掌心里的字已经变得模糊,要辨认才能看清,但“嫁给好男人”那几个字,仿佛吃了格外厚重的墨,一下就跳进了他的眼睛里。
徐致深感到有点厌烦,手心里留下的这两片痕迹,于是又爬了起来,再次去洗了一遍手。
……
隔日,三爷回来当夜起就没和哑巴三奶奶同房的消息,风似的送遍了徐家老宅的每一个角落。婆子和丫头背后议论的时候,对三奶奶总是一副同情的口吻,但这同情却不是纯粹的,夹带了些私人的情绪。嘁!三奶奶是挺可怜,但这还真的怪不了三爷,整天丧着脸,一身的晦气,还上过吊。本来就是抬进来守的,现在三爷回来了,她凭什么做三奶奶?
徐致深刚回来的头几天里,忙的成了一只陀螺,他已经不是十年前那个可以一言不合就离家而去的少年了。县贤,耄老,族尊,以及各种各样等着求见的拜访者,目的无非两种,一是攀高,二是投靠,几天后,徐致深外出回来,在堂屋口遇到了大哥徐致洲,兄弟两人搭着话,一道进去。
“三弟,幸好你回家了,你不知道,这些年,老太太嘴里不提,心里是怪我当初没拦成你,如今世道不比从前啊,乱,生意难做,田庄租子也不好收了,我是尽心尽力,维持徐家家业,老太太却非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如今可好,你回了,有你和张大帅的那层关系,以后行走,谁不敢给几分面子?大哥我无能,家里的事,你要是忙的过来,归你经营,大哥也乐的把担子撂下,过上几天舒坦日子。”
大爷对弟弟十分亲热,一路走,一路剖白自己的不容易,语气无奈。
徐致深如今也觉当初自己过于孟浪了,诚恳地说,全是他的不是,深感后悔,但是接下来,他军务缠身,还是没法在家里久留,祖母母亲以及家事,恐怕还是只能劳烦大哥费心。
大爷兄弟情深并不假,老三回来,他也高兴,但高兴之余,涉及家业经营,难免还是存了点试探的心思,现在心里有底了,松了口气,亲热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凑过去道:“三弟,听说你不满意你屋里的那个?晚上要是没应酬,大哥带你去挑个干净的,松松筋骨?你见过大世面的人,婆娘自然是比不上大地方的,但伺候人的本事,大哥担保,会叫你舒舒坦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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