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来口信了!三爷来口信了!三爷他没死!”
这一声,宛如平地炸下了一个雷,差点没把屋顶掀翻。
原本要走的大爷二爷全都停下脚步,猛地转头,人人的眼珠子都瞪大了。
徐老太原本看起来就要躺下去了,竟然噌的一下,从床上敏捷地滑溜了下来,两只三寸金莲没站稳,险些歪倒在地,幸好边上的老丁妈眼疾手快,一下给扶住,她一把推开老丁妈,扭的飞快,眨眼就到了老田的跟前,两只眼睛死死盯着他。
“你说啥子?啥子?”
她的声音发抖。
“刚来了个送信人,说咱家三爷,这会儿去了南方有事,等事情完了,他就折回来看老太太您!因为多年没回,怕老太太您见了要揍,所以先派了个人传个口信,说,老太太您真要揍他的话,他也老老实实接着,让您多攒几天的力气,等他回了,怎么狠,就怎么揍!”
老田是徐家的老人,看着几个少爷大的,这会儿学着学着,眼泪就冒了出来。
“我的孙儿……我的孙儿……他还活着,他还这么猴皮……”
徐老太两眼发直,嘴唇抖着,喃喃念叨了两句,忽然眼睛一翻,人就往后倒去,正好甄朱站在她近旁,见她后仰,下意识地一把接住了,老丁妈赶紧上来,和边上的人把徐老太给弄到了床上,掐人中的掐人中,拿水的拿水,乱成了一团。
白太太也不管徐老太,自己回过神来,一边掉着眼泪,一边拽着老田追问详情。
“快——把那个送信的给我叫来——”
仰在床上的徐老太忽然睁开眼睛,直挺挺地坐了起来。
老田哎了一声,抹了把眼泪,从地上爬起来,转身急匆匆跑了出去。
……
关于薛红笺上吊的事,很快就没人提了。这一天,整个徐家都沉浸在三爷徐致深在离家十年之后突然快要回来的这个消息里。
送信人是徐致深的一个副官,姓王,被徐老太和白太太当宝贝疙瘩似的给供了起来,追问之下,讲了些他知道的关于徐致深的事。
十年之前,他考取了南方陆军学校,因为作战英勇,屡创功勋,在同辈中出类拔萃,极具号召之力,得到了时任校长的南方大鳄张效年的赏识,从此被归入南陆张系,一路高升,从那场起义大战的死人堆里爬出来后,他重新招募军队,复立番号,随张继续北上,就此成为张的得力干将,进入了军部,现在不过二十六岁,就已是正师衔,手下一支王牌军队,战无败绩,军官都是当年从南陆出来的,以他为令,全国皆知。现在张和大总统矛盾,发生府院之争,张以退为进,下野回了南方,成立督军军政府,和省城的省长行署公然叫板,拒接电话,也拒见一切来使,总统府深感压力,知道徐致深和张效年的关系,亲自会见了上月还留在北京的徐致深,请他代为转话,从中调停,徐致深于是动身南下。
大约也是想到自己少年离家,如今十年过去,于是派了这个副官回来,先替他传个口信,说要是顺利,月底就能回。
“吉人自有天相啊!徐家祖宗保佑!”
白太太跟着徐老太,来到祠堂,毕恭毕敬地下跪,嘴里念念有词。
☆、第45章 红尘深处(三)
人慢慢地散了, 甄朱回屋,独自坐在床沿上, 望着墙上挂着的那幅黑白遗像。
遗像应该是从某张合照中单独.裁出放大的,像素模糊,但即便这样,隔着玻璃相框, 那种十五六岁少年特有的张扬和英气还是扑面而来,少年有着一双明亮清辉的眼睛。
她看着被嵌在扁平玻璃里的那个少年的眼睛,对面的那双眼睛,也一直盯着她看。
甄朱出神的时候,门外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老丁妈亲自过来了,叫丫头把遗像给取下, 连同遗像下的那张小供桌和上头的东西, 以及衣柜里压着的薛红笺的孝服,一并搬了出去,听她的意思,是要立刻都拿去烧了,消除晦气, 明天再请和尚道士来家里做法事。完了又指挥丫头将床上素白的铺盖,帐子,统统换成鲜艳的颜色,屋里的家具摆设,也陆陆续续地抬进抬出, 最后整饬的焕然一新,俨然洞房,临走前,她的两只眼睛跟探照灯似的,还不放心地把屋里屋外的角角落落,全都扫了一遍,以确保这屋里真的不再有任何沾着悼亡意思的东西留下。
最后只剩一样烧不掉了,那就是甄朱这个活人。
老丁妈看了眼在一旁沉默着的甄朱,也没说什么,掉头走了。
脚步声渐渐消失,屋子里又安静了下来,小莲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整个院落,静的仿佛只剩下了甄朱自己的呼吸之声。
甄朱慢慢走到新搬来的梳妆台前,坐了下去,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那张她熟悉的,和她原本的少女时代一模一样的脸庞。
第二天,和尚道士来了,徐家大院里,透着喜庆的铙钹声响了整整一天,半条街听的清清楚楚,到了当天晚上,大半个县城的人都知道徐家三爷没死,不但没死,还当了大官,很快就要回家的消息。
“我就说嘛,三娃子我看着他大的,天庭开阔,耳轮宽大,一看就是富贵之相,怎么可能就那么夭了?”
徐家族人议论纷纷,俨然都成了未卜先知只是从前没有说出口的智者。
没有人记得薛红笺,那个三年前被抬进徐家大门和木头灵牌成了亲的女子,她像是被彻底地遗忘了。
那张原本摆着供桌的地方,现在靠了一只五斗橱,上面摆了个景泰蓝罩玻璃的西洋时钟,滴答滴答声中,恰好遮住了墙面上原本留下的那片颜色发浅的鲜明的长方形相框的轮廓印记。
连这最后一点痕迹,也被巧妙地掩盖住了。
隔了两天,光宗也被送走了。在跟前养了几年,徐老太原本就不喜欢这孩子,现在三爷既然要回了,也就没理由再留他在跟前了。徐老太的话说的好,亲自见了来接人的,说孩子虽搬出去回他自己爹娘那里了,但拜过了祖宗,她老太太就不会不管,她活着,管这孩子的吃穿用度,等她死了,分家也会给这孩子一份体己。对方千恩万谢,带着给的馈赠,拽着哇哇干嚎死活不肯走的光宗离去了。
没两天,在下面镇上麻油铺里的薛庆涛和白姑也听说了徐家三爷没死的消息,两夫妻一夜没睡。
薛庆涛起先狂喜。毕竟是自己的妹子,当年父亲死前把她交托给他,他也是信誓旦旦将来要把她嫁个好人嫁的,如今人家虽嫁的不错,但男人却是块灵牌,他总觉得心里对不住妹子。没想到阴差阳错,多年以后,原本以为死了的妹夫竟然衣锦还乡了。
他还没来得及笑,就被白姑一蒲扇给拍醒了。
“做你的梦吧,徐家当初肯抬你妹子进门,是要她守三爷的活寡,如今三爷回了,你以为徐家还把她当三奶奶供?我听说那个过继的儿子都给送走了,下一个,怕是轮到她了!“
薛庆涛恼了:“岂有此理!这不是欺负人吗?我薛家祖上……”
他瞥见白姑斜眼俾睨自己的模样,满腔的不忿就像被戳破了的气球,立刻瘪了下去,怏怏地叹了口气:“当初是你做主非要送她过去的,如今这样,你倒是拿个主意?”
白姑哼了一声,冷笑:“算我倒霉。当初徐家自己来问亲,我敢往外推?好处没贴我身上,倒被人在背后指点。这就算了,我认,如今倒好,连你也埋怨起我了。”
她话这么说,第二天还是拿出那身平时不穿的整齐衣服,铺平拿放了烧红火炭的洋铁罐熨了一遍,收拾一番,把头发梳的溜光油滑,提了铺子里的两瓶麻油坐骡车进了县城,找到徐家,被带了进去,等了半晌,才知道自己今天挑错了日子。
徐老太、白太太都去了普光寺,做还愿法事去了,家里只剩身子不妥的老姨奶奶,在一间侧厅里露了面,说什么都是不清楚,白姑知道说也是白瞎了口舌,把原本想的话全吞回了肚子里,改口说想去见小姑子一面。
这个老姨奶奶倒是痛快地应了,叫老妈子带着白姑去了。
甄朱在屋里见到了薛红笺的嫂子。等丫头们都出去了,白姑说:“徐家兴许是要打发你出来了。你想想,怎么甘心就这么白白耗了几年的光阴?还陪了一个名声。你要是聪明,他们说什么也不能点头,大不了一哭二闹三上吊。徐家要脸,不会就这么强行把你送回来的,实在不成,做不了三奶奶,留下来当小,也比回来强。”
她再三地叮嘱,吃了一盘糕点,喝下半壶茶,推脱了一番,最后带着老姨奶奶叫人准备的回馈,终于走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黄昏,徐老太白太太一行人还没回来。
甄朱有点心浮气躁。
她有一种感觉,还没见着真人的那个徐家三爷徐致深,或许就是这一辈她要遇到的向星北。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遇到之后,又将会发生什么?
她下意识地再次看向那面墙原本悬挂照片的地方,那里已经空空荡荡,只剩那座景泰蓝西洋钟在滴答滴答地走动。屋子里安静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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