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定定地看着她,一时间竟来不及做出反应。
两条手臂不容推拒地绕上来,她踮脚抱住他的脖颈。棉质的薄衣衫沾水变作半透明,她牢牢贴附在上面,微微分开了双唇辗转寻他。
他眸底沉晦,有如捣入一笔重墨,搅乱了裹挟其中的许多情绪。他的臂膀坚实有力,一语不发地将她托起,低头深吻,吮她的唇舌与齿关。
“陆之屿……”口中溢出一声惊呼,转瞬之间她已是后背贴墙,双腿夹着他的腰才不至于掉下去。
看不清他眼中神色。
他眉目低垂,专注于手上的活儿,似是不经意抬头,“嗯?”
她轻声说:“你还有我。”
他的动作一顿,将她高高抛起,仰头啄吻她颈项的弧度,“嗯,心肝儿。”
如此便无话。
花洒浇下温热而细小的水柱,密集而整齐的声音掩盖了另一种。她的手指穿过他湿透的头发,随着身体的下沉蓦地蜷起指尖,指腹刚刚触及一道不明显的疤——他复托起她,令她整具身体狠狠一颤,紧接着又是一次下落,叫她彻底失去言语。
酣畅过后,陆之屿还是死死抱着她不肯放她下来。水柱倾洒在他的后背与头颅,他将她托至高处,脸埋进她怀里。水也沿着他的肌肉流淌进她怀中,像细密的径流,散开而后合并,分不清从何而来。她叹了口气,手掌搁在他略微颤抖的背脊上,安抚似地摸了摸。
他持续了一整周怏怏不乐的模样,就连他平日里最热衷的某种运动也没能拯救他多少,仅在医生护士查房看他心里状态时才会勉强装作平常的样子糊弄过去。
他枕在她腿弯,伸手捉她拢在一边肩膀上的头发玩。她的头发很长了,发质介于软硬之间,发梢打着卷,捏在手里有种韧性的质感。他眨眨眼,叫:“阿榆。”
“嗯?”她放下手中的平板电脑,低头看他,“怎么了?”
“我们的朋友都在一个个地离开,小芋头不在了,阿森也走了。”
“森浩跟小芋头不一样,他被送入封闭性监护病房了,这对他来说或许是一件好事。”
陆之屿却摇头,“他不喜欢这样的。”
“他们在努力救他。”
他大睁着眼睛思索片刻,缓缓道:“阿森想要的是摆脱——或者减轻痛苦。可在我看来,他们对他的救治方式本身就是不亚于他自身感受到的另一种痛苦。”
方榆不说话,他默了片刻,自觉地换了个话题,“我们等会儿去看看老赵吧,他也不好过。”
***
跟他们一样,平时唯恐天下不乱的陛下最近也没出现在娱乐室,他一个人缩在房间的角落里,同大不点说了一周的话。他时而把大不点当做阿森,时而当做竹竿,时而又当做小芋头。
他照着记忆想象他们在自己面前会说出什么样的话,努力地用平常嬉闹的姿态说笑话打哈哈,一人自言自语来去多回,说着说着却连自己脸上的笑容都维持不住,嘴角耷拉下去。
好累。他害怕自己一个人演不下去了。
陆之屿带着方榆敲他房间的门,陛下磨蹭好一会儿才给他们开了门。他看着憔悴了不少,昔日里他引以为傲的后脑勺也褪去了一层油光,黯淡了不止一点点。他只轻轻叫了声“大哥”和“小鱼干”,侧开身让他们进去。
陛下左手空空,大不点搁在一张茶几上,被很好地安置。
他抬眼看看陆之屿,再看看方榆,不住地摩挲左手断指残留下的一小截儿,犹豫地动了动嘴唇,终究没能发出个像样的音节来。
“老赵,你这些天按时吃饭了吗?”看他尴尬,陆之屿主动找了个没什么水准的话题,和颜悦色地冲他笑一笑。
“吃的。”他的回答乏善可陈,缺了一些抖机灵的兴致。右手遮掩着在那蘑菇蒂般残留的指骨上抚摩,他吞了口唾沫,尝试地开口,“大哥。”
“哎。”
“我有些事想告诉你,”他低垂着脑袋,搓搓手,对着自己的断指出神,“我怕我不说出来的话就没机会了……”
陛下短促地瞥了方榆一眼,双手扭扭捏捏地背在身后。
“大哥,小鱼干,我是十二年前进枫叶岭的,比大哥你还早了点。刚来那会儿,虽说我也整天戴着我家小不点,但我没想用他来遮掩什么,因为——我的左手还是完整的。”
他不自然地看向角落,背在身后的左手有一点点冒上前的趋势,徘徊在裤线两边。少顷他才下定决心般伸出手来展在他们面前。
“我的无名指,是在这儿断的。”此话一出,将面前的两人惊出一身冷汗。
“在哪儿?”陆之屿问。
“那个时候枫叶岭的监控设备不如现在的完善,有一天,我不知道怎么就走到了电梯口,坐电梯下楼去了。电梯停在地下三楼。”
方榆低声说:“红色禁区。”
“小鱼干你知道呀?你是怎么知道的啊……”
“这个不重要,老赵你继续讲。”
陛下讷讷点头:“那个区是我从来没听说过的,我看到他们的房门都是厚实的钢铁,门上只开一个牢门样子的小窗口和脚底下送食物的口。我一时好奇……想看一看里面的病人是什么样的,就凑近了去看,没留神握住门上的栏杆——里面那个病人瞬间就扑上来,咬、咬住我的手指头。”
他在陈述这段事实的时候不住地发抖,当年的景象历历在目,病人鲜红的眼,参差的牙,狰狞的表情一一从他眼前掠过,最后一幅画面是鲜血迸射的断指。他狠闭双眼,攥紧了左手,仿佛那截血肉模糊的手指依然长在他手上,隐隐作痛。
“他们是真正可怕的病人,不像咱们C区的大伙过家家似的好说话。病人都很凶。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的手指……直接被他咬下来了。可这不是重点……”
两人屏息。
“重点是,那里住着一位医生,是真的住在那里,没出来过的。在我捂着手指痛叫的时候,他从我身后走出来,像鬼一样,一点声音也没有。”
那位医生捂住他的嘴巴,阻止他杀猪般嚎叫引来更多双眼睛。他贴在他耳边,“那人很凶残,你只能自己节哀了,一时半会儿找不回你手指,找回来也接不回去。”见他有挣扎的兆头,他捂紧陛下的嘴巴,不耐地拧眉,“不该来的地方下次就别来,自食其果怪谁?我要是你呀,就闭上嘴,先把血给止住了。”
“那医生说我这个样子暂时不能上去,带我进了一间病房。之后的半个月,我就住在那里,除了他没见过别人。回到C区之前,那位医生威胁我说,要是我把地下三楼的事情传开了,就把我也丢进去。我想跟人投诉他,但负责我们这一块儿的医生和护士好像什么都知道,什么也没问。我一想说什么,他们就逃避。”
陆之屿问:“那位医生长什么样?”
陛下摇头,“我不记得了。这是最奇怪的地方。半个月来我明明与他朝夕相处的,我肯定看到了的。奇怪,真奇怪。”他懊恼地抓了抓后颈,“我从那部电梯上来之后,就完全记不得他长什么样了……”
陆之屿心中涌起不明的熟悉感,他沉吟片刻,问他:“你在楼下的那段时间里,有没有看到一些重复的图案,或是重复听到一些声音之类的?”
陛下歪头想了想,“那个医生不太爱说话,声音我倒是没怎么注意,说起图案的话,我倒是有点印象。他给我腾出来的那件病房里,挂着一幅墙面装饰画,好像是一种黑不溜秋的花。我在他用的手术刀上也看见过的……”
“老赵,也许你被催眠了。电梯里的某种声音或是别的信号使你进入一种状态,无法记起那位医生的面貌。”
陛下似懂非懂地点头,“我记不得他的脸,只能隐约记起他的穿着。大哥,说起来他好像有跟你一样的毛病呢,不爱好好穿衣服,一件白大褂袖口一系就挂在脖子上,走起道来跟一路牵着个风筝似的。”
方榆一怔,刚想说些什么,陆之屿便嚎出声,“我哪里不好好穿衣服了!”
陛下低头对手指,小声嘀咕:“就是有……”见大哥脸上挂不住,他急忙换了话题,“哎,这也不是重点!”他慢吞吞地伸手入衣兜里掏啊掏,摸出一张皱巴巴的小纸,展开给他们看,“重点是,小芋头好像也见过这个医生。”
他捏在手中的画确是小芋头的手笔。
画上有两个人,稍微高一些的男人拉着浑身雪白的小女孩下楼梯。男人吊儿郎当地穿着医生的工作服,如陛下口中所述的那样,披风似的挂在脖子上。
而且,这个男人没有脸。
方榆看了一眼底部,那里有一串没完全擦干净的日期。
正是小芋头有次失踪,C区医护人员以及方榆陆之屿联合出动找她的那天。也就是她消失在森浩房间里,又凭空出现的那一回。
“前几天,一直照顾芋头的护士交给我这个。”他眷恋地抚摸画上的笔触,目光中充满温情,“芋头这孩子,看着懵懵懂懂的样子,她其实什么都明白的吧……”
回去的路上,方榆还在想陛下喟叹着道出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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