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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废话,张嘴吃药 (爱荔丝)


  身后是墙,前方是他。她薄面微红,“肉麻个什么劲。”
  “阿榆,我昨天想了一晚上,想通了。”
  她在意的却是:“你想了一晚上?又没睡么?”
  看她抓住的要点不是自己准备好的那个,他短暂地停顿了一下,缓缓道:“我在想你说过的话,顺便看着小偷不让他做坏事。”向她靠近一步,侧过脸,下巴抵在她额头,“没有你盯着我睡觉,我睡不着。吃药也睡不着。”
  她内里心疼,嘴上冷淡,“你就不能把他交公么。”
  他笑着摇头。
  方榆忽然明白了他守到天亮的原因。
  窃贼行动的当晚,她去找了聂护士,当时她没有在意,但自己的一举一动应该被监控记录下来。如果陆之屿当晚交人,枫叶岭院方必定要调取监控录像查看,这样便会暴露她的小动作。所以他一晚上没睡,对官方的说辞是“看这位小哥挺有趣,找他聊了一晚上”,事实上却是在默默替她处理监控画面。
  他以某种方式掌握了她的动态,不说一句地为她做了这么多。
  她环住他的腰,轻轻挨着他,小声说:“今晚过来睡,不赶你了。过去,你不愿意说我也不再问了,”她叹了一口气,“也不是多重要的事情。”
  “阿榆,那对你来说不是什么好的回忆。阿榆你知道吗,回忆的杀伤力是很大的,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每次回想起来,就好像硬生生地挑破起好不容易结起来的痂。”他的声线温柔,像晨雾像流岚,“我瞒着你,是不想要你再一次受伤。但我想通了,如果这是你的选择,我会尊重你的,我会把我们相遇的事情全部告诉你的。我想让你觉得在我身边很安全,再不济也有我陪着你对吧,你不是一个人啦。”
  方榆沉默地点了头。
  陆之屿说起两年前,开头便承认了错误,“我们不是在A区遇见的,你的直觉是对的。”他一字一顿地说,“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红色禁区。”
  他十六岁进枫叶岭,病情稳定的时期每周参加院内设立的网络教育课程。他偏科极其严重,文科分从未突破两位数,数学倒是时常满分。他逼自己死记硬背下几千个英文单词,自学计算机。两年前他二十五岁,做了个破解枫叶岭门锁的伪装程序到处试验。简单地乔装打扮一番,从C区逛到B区,偶尔溜进A区探险。
  某天深夜他闲着无聊搭着一部特殊电梯来到地下一楼,想要接着往下却发现那需要一定权限的员工卡才能继续下楼,一时不服输,竟然破解了那道程序。
  电梯直达地下三楼,门缓缓打开,一阵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他打了个哆嗦。电梯口转弯便是一条寂静的长廊,越往里走光线越暗,他打了个哈欠,翻便枫叶岭的院区地图也没找到这么个地方。
  “看来是捡到宝啦。”他心想,按捺不住胸腔中砰砰跳动的好奇,往长廊深处疾步而行。走了一路,信号竟没有丝毫渐弱,除了一两个昏昏欲睡的守夜人之外也没看见个人影。他暗自庆幸,来到长廊的尽头。
  推开门,他探进去半个脑袋,不出所料地看到了两排病房。乍看蹊跷,病房的门皆是厚实的铁门,下方是一道窄小的传送口,大概是用来传递药品餐盘之类,上方差不多一个人的高度是一面围有栏杆的无玻璃探视窗。
  与其说这是病房,不如说是关押罪犯的监狱。
  陆之屿从踏进这里的第一步就感到一种无形的威胁。
  憎恨、暴戾、狂躁、厌世连绵成河川,在泛涌的空气中发酵,变质成灼热的泥浆。
  鼾声与磨牙声此起彼伏,如同蛰伏在地底的野兽,呼吸卷起飞扬的尘土——而他们只是暂时陷入了沉睡。
  压抑的气氛不知如何化学反应一通,唤起了他内心尘封的某种欲望,挠得他心极痒,鬼使神差地往里走了几步。透过门上窗口栅栏之间的窄小缝隙,他撞上一双眼睛,女人的眼睛。那双眼睛安静地贴在窗口,就这么沉默而寂静地注视着他。他觉得那眼里有一片海,死掉的海,寂灭的海,毫无生气可寻。他的周身不可抑制地泛起颤栗,触电似的从头顶麻至脚跟。
  然而,移不开眼。
  只一眼,便如黑洞一般吸引着他,侵吞着他。
  而后,他兴奋起来。
  彼时他也曾在那样的年纪,爱反骨,爱不羁,爱靡颓。
  他把这样陌生而又怪异的感觉归结为“一见钟情”。
  多么美妙的冲动。只因一双眼睛,甚至未能窥见女人的全貌,他便能确信自己爱上了这个女人。
  循着心中的本能,他朝她走过去,又是情怯又是期待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好似无法听见他的问话,眼睛一眨没眨,空洞地胶着在他的面庞。此刻女人深陷的眼眶与眼白中暴突的血丝显现出的倦怠与迷惘落在他眼底都是刻意的缱绻,是爱意的显现——他觉得在那长久的对视中,这个女人也是爱他的。“我叫陆之屿,你叫什么名字?”他靠近她,隔着厚重的铁门又问了一遍,他期待着她的回答。
  可她没有说话,垂下眼睑退远了一些。他看清了她的脸,苍白素净,憔悴惨淡。在爱意的怂恿下,他开始心疼。那是某种具象化的疼痛,似有什么利器干脆利落地扎了进去,比以往任何一次划在皮肤上的伤口都要使他澎湃。
  “你……”
  然后那女人逃开了,受惊吓一般缩到房间的角落。熹微的光亮笼罩在她颤抖不止的脆弱身体上,仿若圣女的白纱。
  第二天晚上,他再次潜入这里,为与他的“爱人”幽会。
  他的爱人依然贴在门板处等待他,他心中窃喜,分毫不顾虑也许会被突然伸出的手指戳伤眼珠的危险,凑近她,“你好呀。你是在等我吗?我好高兴。”
  女人瞥见他的眼睛,狠狠一颤,逃开了。
  而他将她的逃避视作欲擒故纵的矜持,越挫越勇。
  第三天。“晚上好。今天你还是不打算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第四天。“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呀?什么时候我带你出去玩啊。”
  第五天。栅栏的缝隙中丢出来一团白色的东西。他捡起来看,是一只用纸巾折成的纸鹤。他眉眼一弯,“这是你送给我的吗?谢谢你。”她默不作声地缩了回去。
  之后的每一天,栏杆的缝隙中都会扔出来一只纸鹤,即便是爱屋及乌,他也不得不承认,这纸鹤折得真丑。他决定要送给她一只漂亮的。可问题是,他不会折。
  他看着抽屉里的一堆宝贝废纸巾,选了一只拆开来看。他拆得很小心,纸巾很软很脆,生怕一下就给撕烂了。费了好大功夫摊平一张纸巾,他看见四四方方的纸巾中央歪歪扭扭地写了三个字:救救我。
  救我出去。
  救我。
  思维变得极度迟钝。纸团中写的大多是“救我”之类的话,也掺杂了几个不知含义的“滚”。他将纸巾整理成一摞,从那些用指甲沾染灰泥划出来的淡淡字迹中发现了不同的两个字,方榆。那是她的名字。真好听。
  他怔然地拢着手心里的废纸,望着墙面发呆。
  墙面开始扭曲、延展,海水翻着浪拍过来,他又见到了他的老朋友,那头陪了他很久的白鲸。
  “你爱上了一个姑娘。”他说。
  他承认了,并纠正他,“我们两情相悦。”
  白鲸哈哈大笑,笑出一连串密密麻麻的气泡,“我看她才不喜欢你。”
  他不服,“你又没见过她。”
  白鲸不再跟在他这个话题上纠结,“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是喜欢我的。”他重复道。
  晚上他提早来到地下三楼,“阿榆。”他叫她的名字,女人一怔,随即慢慢地睁大了双眼。她抓住了门上窗口的栏杆,几乎冲撞着扑上来,“你……”
  “我来了,阿榆。”
  她的嗓音干涸到极点,像是两块粗糙的废铁相摩擦,可即便是这样他也乐意听她说话,他听到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他来了,快走。”
  他慢悠悠地晃着身子,笑容缓缓,“放心,我保证,这里没有人要害你的。医生护士都是好人。你会得到很好的救助治疗。”
  女人面色灰白了一瞬,皮包着骨头的手臂从栏杆之间伸出来推他,“滚!”
  他这才注意到,仅仅是她的手臂伸出窗外的这一块便布满了伤痕和淤青,“这是你自己做的吗?别这样啦,很疼的。我也自残过的,我知道。吃了药就好啦。”
  而她只是抓着他的衣领把他推远,重复着那个字“滚”。他歪头注视了她一会儿,如她所愿地滚了,“明天见。”他朝她挥手。
  然而没有明天了。
  当晚他被送入了特殊病房,等一周之后他再度来到地下三楼的时候,她已经不在那里。原本的病房住进了另一个奇怪的女人,翻着血红的双眼对他龇牙。
  那时他已经清醒过来,他知道自己误以为他们两情相悦是一种病症,但他还是来了这里。他明白,爱情是存在的,一见钟情也并非虚假,只是事实从他以为的“两情相悦”变成了他的单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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