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似完全不介意刚出观察期那一通未被接通的电话,眼睛一眨不眨,满怀期待地看着聂护士,天真得像个孩子,也不真切。
她说,“我爸妈喜欢带着我弟弟出去旅游,不在家是常有的事情,也许那些天他们出远门了。”
聂护士于心不忍,挣扎着要如何告诉她。“他们为你缴纳了很多很多年的费用,足够你在这里呆上一辈子。”等她回过神来,这句话已经脱口而出了。
即使做好了心理准备,方榆仍是僵在原地,想笑一笑说声“骗人的吧”,但根本无从辩驳。她父母就是这样的人,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所以,为什么要问出口呢?她仅仅是借机刺探聂护士而已,没必要做到这种程度。
她清醒决绝,杀伐果断,从不对自己手下留情。她明白唯有这残酷的真相能令她彻底死心,而不是放任自己沉浸在那一点点萤火微光般的幻想里。
身后的喧闹逐渐盖过了这边的动静。若是仔细去听,她会发现竹竿的用词很奇怪,他说“那个家里”而不是“家里”、说“有人”而不是“家人”、说“一起住”而不是“回家”,好像他不是要回家,而只是奔赴下一个仅供歇脚的收容所,平白无故便添了一股凄凉味道。
陆之屿曾对她说过:“进了这个地方的人,谁没点故事呢?”
她深以为然。
本质上,他们都是被抛弃的人。
十多年来,纵然竹竿对枫叶岭产生了难以消磨的依恋感,也有很多人舍不得他,这都不重要了。无论事实如何,他都将获得某种程度上的自由——而不是像方榆以及更多人一样,对未来一无所知,随着时间的流逝,被渐渐溺死在饱食终日的安逸之中,与外界失联,被外界遗忘。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跟竹竿不是一对…………………………真的。
另外,如果有小天使喜欢这文的话,希望能够码一个收藏啦,这对文的成长很重要哒。也希望小天使能多多出水冒泡,我每天都在等你们哟~毕竟枫叶岭这么欢脱,咱这也不能落下对吧~
☆、真诚套路
由于出院手续的办理需要一定时间,竹竿的家属奔波在各大部门之间无暇顾及他,便暂时留他在这里,住民与医护人员给竹竿办了个简易的欢送会。C区该楼层所有与竹竿相熟的住民都获准在娱乐室多呆一段时间,同他做一个告别。
他们之中有些知道这或许是自己最后一次见竹竿,有些则以为这只是自己平凡无奇的一年中寻常的一天,不过这没什么关系,气氛依旧如从前一样欢快,大多数住民都非常擅长将厚重的悲伤的情绪转化为无厘头的娱乐行为。
例如此时竹竿正被簇拥着举到高处,几个力气大的抬着他的脚,娇弱一些的则抱着他的胳膊七手八脚地胡乱使劲儿。竹竿的身体呈一个扭曲的姿态被抬到了半空,护工连忙要上前,被他扬手制止了。他脸上洋溢的笑容如同下午四点半时的阳光,并不热得令人刺痛,却仍旧裹挟着一种张力,将要消弭,又着实充满力量。
陛下没有加入举高高的行列,他站在一边,远离骚动的人群,头一回没去争夺舞台剧的男主角地位。小不点的脑袋朝向地面,小丑帽顶的毛球球倒挂着,细看的话,会发现其实它在微弱地颤抖。
好在举高高的活动只是众人一时兴起,不过一会儿大家便乏力了,竹竿终于得到解放,揉着自己的老腰一步步踱过来。
“嘿老赵!”他一把拍在陛下肩头,用力抓一把,嘲笑他身上的肥肉又厚实了一圈,这正是他们打招呼的方式,而赵明杭没有像往常一样抓住他硌手的肩膀前后摇晃,嘲讽他纸一样脆弱纤薄的身板。
“你真的要走啊?”陛下回过头,讪讪地抬头问他。
“嗯,真的,不骗你。”
他单薄地“哦”一声,想举着小不点对他说两句话,可左手臂动了两下,都像是泄气的皮球一样绵软地垂下去。
“别难过呀老赵。”竹竿笑眯眯地安慰他。
“谁难过了!”
“好好好,我难过,阿森也难过的。”竹竿拉着他坐在森浩身边,完全看不出难过的模样,一手薅着他的脖子,一手搂着森浩的肩膀。森浩莫名其妙地被扯进他们之间的活动,懵了几秒,只得无语地接受了现实,极为吝啬地点一下头。
他对着森浩耳语,陛下听不到,吃醋似的凑近来,而竹竿刚巧说完,什么也没让他没听到。
“你说什么呢?”
“哦,我要阿森好好照顾你。”
“我才不用阿森照顾呢。”陛下负气地双手环胸,小不点从右侧胳肢窝下冒出来,对他吐舌头。
“哦,那你要照顾好阿森呀。”
“哼。”他勉强答应。
方榆的目光朝着他们的方向,却没在看。聂护士的话依然在她耳边回响,她像个没事人一样坐在原处,任身边那些你一言我一语的哄闹吞没自己,而后全世界从她身边慢慢抽离。她面前的一切如同兀自播放的默片,只有动作循环演绎而听不到声音,然后连那些画面也开始模糊不清。
陆之屿的脑袋从她身后探过来,在她右边露了一双眼,“怎么啦阿榆?”他的嘴唇正好对着她的耳垂,每一个发音的吐息都留下了若有若无的温热与湿润。
她斜乜着眼静静看他,很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他睁大了眼睛,发出一个长长的“咦”,旋即绕到她眼前,在她跟前蹲下身,歪头盯了她一会儿,突然伸手,一把捧住她的脸。
说好听一点是“捧”,事实上则是毫不留情地“夹住”——她被迫俯下身来看着他,心生气恼。
她等他开口,然而他很久没说话,用眼中的专注一点点地磨掉她的气,有点狡猾。
他的额发在阴影间微弱的光线里呈现稍浅的色泽,就像镶了一层金灿灿的边,睫毛也是。双手微微用力,他成功地让她沉寂的脸上露出一点活气,只见她再度皱起了眉,立即要拨开他的手。
这段玩笑般的僵持竟然能延续近一分钟,落败的陆之屿丝毫没有愧疚感,撑住了自己的下巴仍蹲在她面前,“阿榆,”他轻轻地叫她,“阿榆阿榆阿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不再称她“方小姐”,而是乐此不疲地唤她“阿榆”。他似乎很喜欢叫她的名字,也总是叫,偶尔只念她的名字不说别的也很高兴,像在念一首诗。
“阿榆阿榆,别不开心好不好?你看……”
方榆神色淡淡,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他,却并没有把他一声声像是哄骗诱导的言语听进心里去。
她明白,他是无法理解她的。
没有人能真正与什么人感同身受。一句“我理解你”中,至少含有百分之二十的安慰与百分之四十的认知偏差。她很庆幸他没有这样说。但令她难于应对的,是他长篇大论最后的“跟我说说好吗”。她为此缄默了两分钟,说出那个“不”字的瞬间竟然横生歉疚。
好在他也没有强求,只说了声“那好吧”,喟叹着站了起来。蹲太久的缘故,血液回流导致眼前一黑,没有站稳,身形稍微晃了几下才站定。他用力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已经是如常地笑着了,“我等你愿意说出来的那一天。”
她也不清楚“那一天”究竟会在多久后到来,还是根本不存在。
这天夜里,竹竿的家属带他离开了枫叶岭。他左手腕上的手环被取下,内置存有他个人病症信息的芯片也被院方回收。
一只表面脱落些许胶皮的黑色手环辗转来到了陛下手里,而他左手上的小不点消失了。人们终于看清了他左手的模样——原本应该是无名指的地方空无一物,只剩下蘑菇蒂般短小而萎缩的一截。他们的好奇心没有得到太大的满足,也不关心那截消失的手指背后的故事,便在一声唏嘘之后退去了。
***
临近九点,聂护士敲门响方榆的房门。一见是她,方榆便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将佩戴手环的手放在无限充电平台旁自助充电。
“聂姐姐。”她稍微弯了一下嘴角表示礼貌。
“没什么事,”她捏着口袋中的圆珠笔帽,看方榆似乎没有受到自己那番话的影响,有些不自然地吞下了先前准备好的安慰话语,“刚才李先生提出了探望申请,想要明天过来看你。你……方便吗?”
方榆没什么表情地“嗯”一下,“让他过来吧。”
“好。”
这段时间她格外沉默,且心不在焉,方榆听说她今早还因为技术失误被上头责罚,问她:“聂姐姐,你还好吗?”
“我?”她下意识地倒吸一口气,仿佛受惊似的极小幅度地后退半步,口袋里的圆珠笔在掌心划出一道蓝色墨迹,“我没事。”
方榆盯着她发汗的额头,轻轻地舔了一下嘴唇,“聂姐姐,最近你一直都对我怪怪的,是我做错什么冒犯到你吗?”嗓音轻缓平和,被夜晚的沉寂浸染,微哑中含着一点试探。
“没有。”
“那么……是你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聂护士猛地抬起头,对上她的视线。方榆的眼尾弯弯的,是一只猫的狡黠,而那道目光却是精准地穿透了她的皮囊,直挺挺地击中了她。她下意识地吞咽,几次翕敛嘴唇,皆无法将那个问题说出口。末了她疲惫地摇摇头,“没到时候,今天不问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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