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看见他停在二楼廊道护栏前,把手机从耳边拿开了,贴在他自己的侧肩浴袍上。面对着她的方向。
“晚安。”
他的声音穿过一二楼之间的空气,抵达她耳中,清冽的,语调平淡的。
时步往后退了一步,微笑着说:“先生晚安。”
看着他转身进了书房,她才匆忙闪进自己的房间,背靠着房门,轻拍自己的脸蛋。
天知道……
在偌大的寂静的房子,跟先生互道晚安,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虽然,时步觉得他很有可能是为了赶她去睡觉,才顺口说的晚安。
结论:先生穿浴袍的样子,像少年。
4
住进他家里的第二十一天。
清晨,侧院小花园里叫不出名字的花丛从前几天开始就争先恐后地绽放,今天终于谢得差不多了。
小碎绿叶百褶裙,秋季低跟小皮鞋。时步在花丛面前蹲下来,双手捧起那些凋落在地的花瓣。
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若情感世界敏感细腻,心中难免残留着对《红楼梦》中黛玉葬花的凄美画面的感伤之情。
在她眼中,有时候,世界就是这样,人不值得葬,反而是无意识无思想的花朵,更值得葬。
有些人死得其所,有些花香消玉殒。
而世上最伟大的男女爱情,莫过于黛玉宝玉这一种:即使被禁锢着,依然深爱对方,至死不渝。
再比如,牛郎与织女,梁山伯与祝英台,罗密欧与朱丽叶。无一不是如此。
永垂不朽的爱情总是残缺又深刻的。因为……
突然有什么东西从她头顶碎发的发梢擦过去,快速又轻微的“悉索”声,惊扰了她、打断了她的思绪,
纸飞机一头扎进她面前的花丛里,斜斜的,白色素描纸。
时步捡起它,转头,没见着任何人;尔后才抬头往上看,视线从二楼爬到三楼,再从三楼蔓延到四楼小阁楼。
果然是先生。
他站在顶层阁楼的半透明玻璃窗前,窗开了一半,他的身影也成了半明半灭。
长指微蜷着,放在唇前,遮住了他鼻梁以下的部分。
她无法分辨出他是否在淡笑。
她也不知道他在窗前观察了多久。
飞机是他扔的,属于她的平静清晨也是被他泛起涟漪的。
学着病弱黛玉惜惜葬花的少女,眉眼间的书卷气在初阳的照耀下无声蒸发,飘进他眼里,差点使他眼前蒙雾。
“早安!先生。”时步提着气朝他吼。
大清晨,小花园;扔飞机的先生,捧落花的女孩;无声的垂眸,粗放的道安……
这一幕情景让她觉得自己的表现有点滑稽。
时步的脸不禁红了,蹲在原地,稍侧转着上身,仰头望着他,不知该不该收回视线。
谁来救救她无处安放的手脚和目光?
就在她濒临窒息时,站在阁楼窗前的人终于转身离开了。
时步瞬间松气,干脆坐在草地上,百褶裙子被压皱。
展开手里的白色纸飞机,一片素白上躺着一个铅灰色单词:Morning.
哦。
结论:先生说早安的方式,很特别。
5
住进他家里的第二十五天。
傍晚,厨房里没什么需要时步帮忙的了,她安静地收拾着客厅里的琐碎杂物。
瞥见杂志栏里的早报一角,心脏一沉,抽出报纸翻开来看。
从小标题,到那一小块的报导内容,所读之物,是她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这段时间,她总是在内心这样安慰自己:比我不幸的人多得是呢。
可说到底,这只是因为,没有什么境遇是人类习惯不了的。
她一回想,恐袭那天的惨烈情景,仍是令她深感悲痛与不幸。
眼泪“吧嗒”一声掉在报纸上,打湿了那一篇篇幅短小的后续报道。
她没来得及擦干,上衣后领被人提起。
“膝盖不痛吗?”
这个声音……时步不作他想,除了先生,还能是谁?
垂下头,匆忙抹干泪水。
可是一开口就把自己暴露了。
她声音沙哑:“……不痛。”
报纸摊开在客厅桌面上,她一直是跪在地板上的,不痛却麻。
但说了不痛也没用,她还是被他拎着后领提起来了。
“律师会帮你处理你家里的一切后续事情,”他半拎起她,把她放在沙发上,“关于你父母的事,我深感遗憾。”
虽然他在说这句话时,神情语调一点都不遗憾。时步还是相信先生……是遗憾的……嗯,是的吧。
对于他知道她来这里之前的所有遭遇,她不觉得惊讶。
在她看来,先生若是一无所知,那才令人惊讶。
所以时步什么都没说,只是乖巧“嗯”了声,低着脑袋坐在沙发上。
“愚蠢的上帝若是堵了你的一扇窗,未来就总会有人帮你打开一道门,”他捏着那份早报的一角,扔进废纸桶,“道路还长,这个人,或许是别人,或许是你自己。”
他看了她一眼,眸光浅淡,意味不明。然后转身去了洗手间的方向。
时步望着他的背影,轻轻眨眼。
帮她打开另一道门的人,已经出现了。
难道先生不知晓吗?
结论:先生安慰人的方式,很管用。
6
晚上,二楼小厅。
打开排水阀,时步一心一意地给小厅角落里的常青植物换水。
涓涓细流从木纹底色的水阀流出去,回响在雅致的空间,让她觉得温馨淡然。
水还没流完,有说话声响起,还有脚步声,两个人的。
其中有先生的声音。
时步听着他们上楼,卡着时间转过身去,跟来人打招呼,礼貌懂事,像所有合格的家庭雇佣工人一样。
张向她投去一眼,没说什么,像对待所有合格的家庭佣人一样。
跟他一起来的是他硕士校友,德国人,风趣幽默,长他几届。
两人在小厅的两张沙发上坐下,她转回身去继续给常青植物换水。
张在这时才肆意而悠然地打量她的小小背影。
嫩绿纺纱及膝中裙,搭了针织小外套,脑后的短发翘起了一两撮,有点调皮,有点可爱。
校友见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角落里小女孩的身上,顺口问了一句:“这是你妹妹吗?刚刚我听她说的好像是中文?”
“为什么你会觉得这是我妹妹?”
他们用德语在交谈。时步用不着刻意去听,因为他们的说话声一点都没有压低,很自然地在交谈。
“难道不是妹妹?”校友看他的神情,难以置信地继续问,“总不会是你女儿吧?!”
她没忍住,笑出声,很轻很克制,可是应该被他们听见了。
时步故作镇定,拿了干净毛巾,开始擦植栽盆的边沿。
他们的话题很快转移到其他正事上去了。她低垂着眉目,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透明人。
擦完植栽盆,开始重新注水。
关上小水阀之前,她听见他的校友起身离开,脚步声远去,下楼去了。
可是,先生还坐在她身后不远处的沙发上。
时步动作迟疑,只是把水阀往左滑了一小步,不让水流太快注满盆栽。这样她就不用太快转身去面对他了。
空间安静,小厅天花板下的水晶悬灯闪着柔和的光。
“听得懂德语?”
他开口问话了,她的心跳骤然加快。
“回先生,小时候学过,会一点。”
“会的还挺多。”
时步无法确定他这是疑问句还是肯定句,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不多……”她有点语塞,“都是,皮毛。”
盆栽里的水还是被注满了,她不得不关上小水阀,不得不转身面对他。
他交叠着长腿坐在那里,灰白色连套家居服,低首捡着水果盘里的草莓,长指白皙,唇间鲜红。
时步悄悄移开视线,不敢多看他这种舒意自在的模样。
会侵蚀她的。
“喜欢草莓吗?”他没有抬头看她,更像是在随口搭话。
“喜欢。”她尽量不卑不吭,尽量像个懂事的受助者一样。
“过来。”
她听话地往前,站到他跟前。
眼看着他从果盘里捡起一颗草莓,指尖拨去顶端结缔部分的绿叶,尔后递到她唇边。
时步盯着他,眨了几下眼,轻吞口水。
“不是说喜欢吗?”他问。
言下之意:怎么不吃?
她僵硬地微笑,俯身靠前,松开牙关,小心翼翼咬住眼前这颗草莓的一部分,极度害怕自己咬到他的手指。
幸好,在她叼走了草莓之后,他就重新低首移开视线了。
不然的话,被他看着,时步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咀嚼吞咽。
“酸吗?”他又问。
嗯?她咽下去,想起容姨说过的:依照先生张张的口味,酸就等于好吃。
所以,先生问酸不酸,其实就是在问好不好吃?
时步舔了舔唇,“挺酸的。”
也就是,挺好吃的。因为有先生的指尖清香。
他似乎笑了一声,很轻。又拿了第二颗草莓,递到她唇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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