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何时变小了,整个人都变小了,变得跟五六岁的小孩一样。
短碎发,白皮肤,尖秀下巴,漂亮桃花眼,过分精致的五官,微微抿着的双唇……
她变成了他记忆中的模样。
她变成了他童年时的模样。
10
身高相差极大的两个人,小孩得高举着手臂,才能勉强抓到他的长指指尖。
张存夜干脆抱起他,小小一只,轻轻瘦瘦。
两人终于穿过偌大的正院部分,站在那间独立的废弃小屋子面前。
他转头看着怀里的小孩,“鸟,关于这间屋子的事,我不知道,你知道吗?”
小孩眨了眨眼,跟他沉默对视,相互交换着眼里的悲伤与痛苦。
“我放你下去试试,好吗?”
他点头,同时流下两行眼泪。
张存夜把小孩小心放在平地上,自己站在原地,看着他一步一脚印地朝那间屋子走过去。
11
紧锁的小屋,漆黑的小屋,有某种死物气味的小屋,有很多蜘蛛、蚂蚁和各种小昆虫的小屋。
他站在门前,举起小小手掌,开始拍门,一下一下地拍,把自己的手掌拍得生疼。
层层灰尘落下来,弄脏了他的衣袖。
可是一直没人来开门。
一直没人来给他开门。
“你听见了吗?我知道你在里面,”他紧咬下唇,使劲推门,“外面开不了,你可以把门打开吗?”
“你是谁?”终于有人应声了,跟他一模一样的声音。
“我是张。”
“我不认识你。”
“我是张梓游。”
“我也不认识。”
“我是张饮修。”
“你说的人我都不认识。”
“我是你,”他双手颤抖,贴着门缝小声喊,“喂,我是Wivin。”
门从里面被打开,站在门外拍门的人不见了。
像一只透明鸟一样,飞走了。
只剩下屋里那个背对着门蹲在角落的小男孩。
不远处,张存夜静静伫立在明媚阳光下,眼角眉梢被悲伤蔓延而过。
他在阳光里,可那间屋子周围的光线暗淡下去,如同黄昏。
他看见了他被关进去,门外的锁落下,护工的脚步声远去。
窗口的通风口太小了,他趴在那里喊了几句,意识到那是一种徒劳的举动。
他听说这间屋子里放置过一只死掉的大熊,弥漫着一种难闻的气味。
他找了个角落,抱着膝盖坐在那里,沉默地与黑暗对抗。
夜慢慢来临,一开始他只是听到一两声尖锐的“吱吱”声,可是渐渐的,那声音就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
是蝙蝠。
他知道了,一定是因为这间屋子里死过一只熊,导致大量蝙蝠曾在这里聚集过,久而久之,就成了它们的栖息地。天黑下来后,它们就开始活动了。
一只又一只的蝙蝠从窗户上的通风口涌出去,他警觉地凝视着它们。
可是太多了,它们开始乱飞,充斥着这间小屋子,多到让他头皮发麻。
他觉得恶心,转过身去,面对着墙壁角落,捂住双耳。
不知道过了多久,正当他捂着耳朵耐心等待蝙蝠出去时,毫无防备的,一阵尖锐的痛感从后背肋骨下传遍全身。
这种痛让他整颗心脏都紧揪起来,几乎是被刺伤的同时,他扭头去看身后。
黑暗中,依稀可辨,熟悉的身形轮廓。
是跟他同房的男孩U。
极致绷紧的神经让他手足无措,转过身往角落里缩。
U也很怕,在慌乱中朝他扑上来。
他比U小,他什么致伤武器都没有,只有嵌在他后背的那片刀片,U带来的刀片。
摸出刀片时,他在黑暗中划伤了U,很多很多血喷出来。
他以为他杀了U,他怕得要命。
…………
U原本一直跟他很要好的。
U听说他即将要被富商家族领养了。
U和他一起躺进了医务室。
U被他划伤了脖子,半个月之后才从医务室出来;他的伤口比U好得快,但他陷入了自闭。
U出来那一天,是 S 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一天,也是他第一次见到 L的那一天。
他离开了挪威的那间福利院,他的自闭症持续了几个月,只跟自己玩。
那晚的那段记忆,就像蒙上了蜘蛛丝的废弃小屋,一直藏在他脑海深处,一直不曾被看清。
12
阳光依旧,张存夜双手插兜站在那里,静静看着那间小屋,褪去了夜色,褪去了灰尘。
角落里的小孩也不见了。
只剩下他一个人,久久地站在这里。
☆、第五十九章
1
记忆是从哪个角开始被撕开的?
纵他记性好得过分,回溯到最初, 也只看得见那个跟一群孤儿一起站在教堂做祈祷的自己。
以至于他总觉得, 生命的姿态从一开始就是双手合十。
可是他不虔诚, 也不合群, 寡落得像被万物抛弃的个体。
还有,他无法控制住那种感觉:周围人都愚蠢得匪夷所思。
这种感受随着时日的增加, 渐渐变成了一种确切的看法。
很多时候, 他根本无法跟其他小孩正常交流。因为他们总是谈论一些蠢事, 问一些幼稚问题,关心一些无聊的八卦。他们的大脑仿佛不是用来思考的,而是用来摆设的。
他更加弄不懂的是, 为什么孤儿院里的孤儿都那么渴望被某个家庭收养,难道离开了孤儿院,他们就不是孤儿了吗?
种种异于常人的举止表现使得他总被恶意捉弄, 要么是被顺手一推, 要么被换着花样陷害……
孤儿院里经常发生这些俗套的事。
而有些人的高傲是与生俱来的,怎么磨都磨不掉。
他就是没法合群, 他只能从别处获得乐趣。比如躲在图书馆里。
事情是从哪个点开始变本加厉的?
从 E 和 N 打算领养他开始。
嫉妒是常有的, 愤愤不平也是正常的。
在孤儿院生活的小孩, 普遍具有某种勾心斗角的能力。因为他们谁都想离开这里, 想拥有一个所谓的家庭。所以要千方百计脱颖而出, 让那些进来这里观望的大人们注意到他们。
可在他看来,这更像是一个挑选商品的过程——原谅他怀揣着这种看法,因为其他小孩的表现时时刻刻给他传达着这样的信息。
可悲的、谄媚的、表演型的人格, 被过早赋予到了孤儿们身上。
偏偏 E 挑了最寡落的他。
在等待办理手续那段时间,他几乎尝遍了所有孩童能想到的恶点子。
那都没关系。
彼时,能读懂大多数书籍的他,对人性和世界运行的规则已有一定的了解,鲜少会因此而陷入绝望或者任何心理疾病。
直到那一晚,又一次被设计之后,愚蠢的护工依然相信了他们的小把戏,把他关进恶心的那间小屋子。
然后是 U ,U的那块刀片,让他对整个世界望而止步。
刺痛的后背,血色的黑暗。
U 为什么要悄悄潜进来伤害他?
是否把他变成残疾之后,U 就能如愿以偿顶替他被领养?
可他们同房了一年多。友好背后毫无预兆的恶毒,让他脊背发凉。
都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他还能对世界抱有什么希望?
他跌入完全的自我封闭和他人营造的深渊。
2
秋风萧瑟,光影褪去。
废弃小屋的门开着,里面空无一人。
沉睡腐朽的过往被放出来,转眼已过千万重光阴岁月。
一直不去回忆会怎么样?至少不会这么想死。
十指留不住温度,双眼映不出温柔。
他眉间寂寞如雪,心上阴寒如冰。
深刻入骨的悲哀无声环绕着他,直到他的整个灵魂都被哀伤浸透。
死寂的,浓稠的,绵长的,让他无力的,这潜入他血液与呼吸的悲。
他该怎么把六岁以前的自己带出来?
他该做些什么,才能抵挡这沉默如潮水的伤?
他该屏住呼吸,让自己的心跳停在这一天吗?
有谁能告诉他,哭不出来时是不是该选择笑?
人们都去哪儿了?
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站在这里?
蔷薇花凋落,灌木丛疯长。
狂风骤起,天色突变,乌云肆虐,日光被遮去。
画纸满天飞,我双手疼痛。
等一下,再等一下,时光请再等一下。
我想把他带走,我很想把他带走。
3
跌跌撞撞,脚步踉跄,每一步都似踏空,张踩在虚空之上,寻遍这间孤儿院。
来往穿行的人都忙碌充实,只有他才像个幻影一样。
走太急,撞了人,他眼睁睁看着那人从自己的身体里穿过去。
伸出双手低头看着,手是存在的,脚下的影子也存在。
所以是真的,不是假的,那个人才是假的。
明明一切都那么真实,他就是回到奥斯陆的孤儿院了。
他可以带走那个自己;他怎么能不可以?
他绝对可以。
别把他逼疯。
绕过小湖,拐过楼院,踏上长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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