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长贵将行李箱放稳,女人已经慢慢从车厢走出,她的动作很慢,无时无刻不在用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拖住自己滚圆的肚子,仿佛那里随时都可能会蹦出来一块珍宝。
站稳之后,女人终于腾出一只纤细的手,摘下了将自己裹得严实的墨镜和口罩,露出白皙的面容和优雅的盘发。
申雨不由自主的望过去,那张夏庄人永远读不懂的脸庞深深的刻画在了少年的心里。
很多年以后,冷年年期期艾艾地问他有关自己母亲冷玉的稀缺印象,申雨都无法用语言描述分毫。
那是他心中,对一个美丽的,温婉的,哀愁的,坚韧的……这样神秘复杂的女性最原始、也是最深刻的记忆。
冷玉做了个深深的呼吸,喃喃自语:“总算……又回家里了。”
疲惫的神情掩饰了眼中想要决堤的酸涩,她对着崔长贵微微一笑:“崔大哥,谢谢你载我过来,时间也不早了,我先回家看我爸了。”
仅这微笑,便让崔长贵受宠若惊,他急忙回答:“冷玉妹子客气了,你付了那么多车油钱,你看你身子又不方便,后面都是小路,让我背你回去吧。”
申雨格外震惊,冷玉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可不就是隔壁冷家爷爷的独生闺女么!
七年前冷玉被京华大学外语系录取的时候,申雨蜷在母亲的肚子里未出世。母亲怀着孩子亲自去冷家登门贺喜,甚至给他取名为同音的“雨”。往后但凡申雨多背几首唐氏,便要逢人说是沾了文曲星冷玉的贵气。
大概谁都想不到,冷家这位山沟里的金凤凰,如今会大着肚子一个人回到夏庄。
早熟的男孩抢先否定了崔长贵的建议,跑上去抢过女人行李箱的拉杆:“冷阿姨,我是你隔壁邻居申家的娃娃,我叫申雨。我带你回家吧!”
冷玉看着申雨,在脑中搜寻一遍读大学前的回忆,轻点小男孩的额头:“原来你是申雨小毛毛,七年时间居然已经长得这么高了。”
她微笑看向崔长贵:“崔大哥,我不耽误您今天的生意了。”这边是拒绝的意思。
几个毛孩子也在喳喳帮腔,崔长贵只得作罢闷声折回,将车门重重地关上。
他摇下车窗,盯着冷玉远去的背影,言语阴冷:“哼,再怎么狗眼看人低,如今还不是被人搞大肚子的破鞋! ”
……
冷家老院坐北朝南,左、右、前三面都是低矮的围墙,北面院内的三个房间均是镶嵌在山壁上的窑洞。东屋是厨房,西屋堆放着一些杂货,中屋便是父亲冷嵘的卧室。
朝南的大门年久失修只剩半扇,孤单地挂在门框上。院子里的空地上有两棵孤零零的核桃树,枝干交叉互相扶持。地面散着大片枯黄的枝叶,可以看出一半是蔬菜,一半是花草。
这里和六七年前,自己离开时的摆设差别不大,只是生机流逝了许多。冷玉看得有些恍惚。
中间的窑洞隐约传出老人断断续续的咳嗽,声音不大,几乎让她站立不稳,倚靠在院落外围那块被风雨腐蚀过的旧石磨上。
申雨很是不忍:“玉姨,这里风大,对……对肚子里的宝宝也不好,你快进去吧?嵘爷爷天天想念着你呢。”
年幼的男孩不会明白,如今的自己要跨过这到半扇大门,走进院落,敲响父亲的房门需要多么大的勇气。
申雨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冷家小院,心里充满了对冷玉的担忧。
冷家的老爷子可是抗美援朝杀过敌的老兵,如今的脾气更是阴晴不定,见到这样“意外”的冷玉,还不知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在夏庄,冷家永远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冷家几代农奴,到了冷嵘这里,为了填饱肚子十几岁就扛枪从了军。他最风光的时候,是五十年代加入志愿军,参与了上甘岭战役,退役后得到政府的嘉奖,每个月都能领到军人补助,成为夏庄第一个吃公粮的人,不知令多少女人爱慕,多少男人羡煞。
六十年代,根正苗红的冷嵘,却不顾众人的反对,娶了邻村和比他年龄还大十岁的的老姑娘刘香为妻,据说还是解放前一位老地主的女儿。
二人婚后没多久便赶上了七十年代的那场风波,当中有些成分不好和有点文化的人大多被革掉了半条命。因着刘香成分不好,夫妻俩也被迫分开,劳动改造近十年,直到八十年代初才因平反而破镜重圆。
饶是生活苦难如此,超过四十岁高龄的刘香依然为冷嵘生下了唯一的女儿,冷玉。
老来得女的喜悦没有维持太久,刘香仿佛完成了人生最后的使命,没过几年就撒手人寰,留下这一对父女相依为命。
冷嵘对这难得的女儿爱得要命,冷玉从小不需要和夏庄的孩子一样,每天做那些上山打草放羊,下田捡麦穗、羊屎蛋子的体力劳动。
冷玉不爱讲话,不爱闹腾,她只需要在冷家西屋的窑洞里安静地读书,安心地享用父亲冷嵘的溺爱。
在夏庄人眼中,这纤细美丽如罗敷般的少女,理所当然地拥有着白皙透明的肤色,仿佛周身也笼罩着仙女的光晕。没有人比她有更好的气质,来配得“玉”字为名。
以至于几年后,冷玉成为夏庄史上考入京华大学的第一人,几乎没有人意外。冷家的姑娘,这暂居在夏庄的凤凰,注定是要远走高飞的。
仙女儿般的姑娘,突然从云间跌落淤泥。会有人失望,也会有人乐祸,会有人疼惜,也会有人消遣。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已完结,感谢缘分的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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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年关难过
冷玉走进庭院,原本在角落里午睡的大黄狗听见异动,睁开眼跑了出来,嗅着冷玉的味道,围着她的裤腿打转,低声呜呜地叫了起来,仿佛来人似曾相识,却又不敢相认。
因为怀孕,再加上旅途劳累,冷玉的双脚有些浮肿,却一直正对着父亲的主屋而立,沉默不语。
不出一日,关于自己返乡的消息就该传遍夏庄了吧。临产的女人,没有男人陪伴,难免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想到这些,冷玉有些无谓地嘴角上扬。
打小就是这样的性格,无论面对怎样难堪的境遇,都要习惯性地假装微笑来掩饰。
感受着腹中孕育的生命,又想到那个人,既然当初决定与全世界为敌,如今这后果是福是祸,都该有承受的勇气。
不知何时,虚掩的房门缓缓被打开,老旧灰败的竹编门帘缓缓突起,露出一只锈迹斑斑的暖瓶,握着它的,是一只枯瘦龟裂的手。
“爸——”
冷玉呢喃出声,竟使得那只老旧不堪的手猛然顿住,微微颤抖了起来。
最终支撑不住,瓶体应声落地闷声爆发,瓶胆碎裂开来。
冷玉看着年迈的父亲,满目疮痍。
七年前半白的头发,现在已经全白,稀稀落落的几根纠结在脸上,很久没有打理;七年前因为风湿病,走路有些踉跄的老寒腿,如今已经拄起了拐杖;七年前微微模糊的老花眼,此时更是暗淡不清……
她不顾自己有孕的身体,扑上前握住父亲欲捡玻璃残片的手:“爸爸,我回来了……对不起,让您等了这么久……玉儿回来了。”
冷玉年幼丧母,冷嵘十几年来又当爹爹又当妈。他年轻时随军队走南闯北,凡事颇有见解,动乱时洗心磨志,人情世故方面,心性也是异于常人。
他一手将女儿拉扯大,冷玉对父亲的行事风格少不得耳濡目染,小小的人儿便自有见地。
七年前冷玉考上京华大学,冷嵘不喜不悲,抽了一夜的烟袋,跑到村委,向村长王树才要回了自己寄存近十年的补贴,卖掉自家猪圈里膘还没长全的猪仔,拼拼借借,给女儿凑足了第一年的学费。
冷玉从小敬畏父亲的作风,不苟言笑像一座沉默的大山,给自己取之不尽的呵护。
怀揣着八千块钱,她心里暗暗发誓,大学期间,绝不再让父亲为自己出一分学费。
后来,她确实做到了。大学期间她刻苦学习之余,利用一切时间,辗转奔波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没日没夜的打工。她期望着有一天,凭借自己的努力,还完所有的助学贷款,在京华市顺利地工作,顺利的结婚,顺利地将冷嵘接过来颐养天年。
本就有着聪明漂亮的资本,却并没有带给她足够多的、关于这个大都市的归属感,反而使渐渐她明白,站在不同起跑点上的人,再怎么努力,都要与那繁华的世界,格格不入。
直到大四,临近毕业时候,在“莲”会所遇见慕子瑜,从而让自己一生改变。
冷嵘步履缓慢,拐杖重重地点在泥土里,才努力使自己肢体更加平衡,待挪得更近一些,看清眼前人,终于涌出了浑浊的泪水,瘫坐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委屈地喊道:“玉儿,这几年,你怎么也不回来瞧瞧爸爸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