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本来是打算在小灯镇过两天的,突然一大早回来,不是没有缘由的。她昨晚一天在小灯镇兴兴头头的,第二天早上一起来,就发现大宝二宝学会了叫爹。
大宝二宝正在牙牙学语的年纪,已经学会了叫娘,会叫太太,也会叫好和春,唯独不会的就是爹。因为家里没人教,没这个必要,而且也没人敢在月唤面前提爹这个字儿。
大嫂二嫂坏心眼,明知两个毛头没爹,偏要背着阿娘偷偷教他们,两个毛头聪明伶俐,一学就会,看见月唤娘叫爹,看见月唤爹也叫爹,不论男女,只要是人,统统叫爹。
阿娘一大早上起来,去了一趟茅房回来,听见大宝二宝正对着月唤大哥叫爹,气得要死,把大嫂二嫂骂了一顿,早饭也不愿留下来吃了,喊上奶娘,叫上四春,抱着大宝二宝就要回城。大嫂二嫂拾掇小满男人赶牛车,几个人同乘一辆牛车跟在轿子后面紧赶慢赶到了城中。
到得城西,阿娘在宝顺合门口下轿,两个开门迎客的伙计出来看见她,齐齐躬身,笑眯眯地请安问好:“你老人家这么早就回来啦?”
阿娘矜持地点点头,没出声,径直往角门去了。大嫂二嫂对着那两个伙计的身影正嘀咕着,一回神,人就站在了角门的门口,打从外头一见这一座粉墙黛瓦的两进小院,两个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阿娘,你老人家没有走错门吧?”
阿娘起先赶不走也甩不脱这两个苍蝇似的孙媳妇和小满,生怕月唤责怪,心里头颇觉忐忑,一听她们这样大惊小怪,不觉又得意起来,眼睛白发白发:“我自己的家我会走错么!”
进了门后,大嫂望着院内的小花园和绿草地,自言自语道:“阿娘没说错,可不是绿油油,绿油油……”
二嫂望着爬满四墙的爬藤月季花,嘴里嘀咕着:“果真是红不秃噜,红不秃噜……”
小满指着花园里盛开的月见草和金光菊、万寿菊,和大嫂二嫂说:“瞧,黄橙橙、黄橙橙的在这里……”
大嫂二嫂生下来头一回见识到这么齐整气派又漂亮的宅院,说话不敢大声,感觉连路都不会走了,脚轻轻抬起,再小心落下,生恐踩死蚂蚁似的,束手束脚的跟在阿娘后头往里走。
今天李大娘没回来。辣疙瘩无事,在前院练功。静好早起在灶房里煮饭。家里静悄悄的,阿娘讶道:“这时候了,妹妹还没起来么?”叫小满男人在外头等着,领着一队妇人径直进了月唤的卧房,进门一看,房里竟然有个男子,是那许久未见的温凤楼。温凤楼跟个凶神恶煞似的,正拿着刀子抵在月唤的心口上要放她的血。
大宝见了月唤,本想叫娘的,不知怎么了,张口就唤:“爹。”
二宝一听,不甘示弱,和大宝比赛似的,马上跟进:“爹。”
凤楼忽觉一阵晕眩,手中的刀子“咣当”掉地,半天才张口结舌说出一句话:“什、什么?真有龙凤胎?”
大宝一听这人答话,便又说:“爹。”
二宝一听,忙也叫:“爹。”
凤楼当天被月唤赶去前院和辣疙瘩一同干活去了。
辣疙瘩脑筋不够使,想不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辣疙瘩一向认为水么,是要往低处流的;人么,是要往高处走的。譬如自己,起先是乞丐,饭都吃不上,眼下钟家的长工顺风顺水地做着,工钱也涨了许多,但这个姓温的,明明昨晚还与东家双宿双-飞的,一转眼就沦落到和自己住一屋了。为此,辣疙瘩很是看他不上,又怕他会抢了自己的饭碗,顶替自己成为钟家长工,因此十分担心,也没个好脸色给他。
但他们两个还是成了好搭档。辣疙瘩挑水,凤楼就去劈柴。辣疙瘩烧火,凤楼就去扫地。忙活了一天,一顿粗茶淡饭吃好,两个人爬到一张床上睡了。
说来也巧,这天傍晚,罗秀才也来了。罗秀才教的学生从广东那边带来新鲜荔枝,送他一筐,他老娘不在,他全都搬到钟家来了。一筐荔枝搁下,才要走,头顶上突然飘来几片云,下雨了。
阿娘现在十分不喜欢凤楼,对他又有几分害怕,生恐他会半夜起来杀人放火的,想着家里多个人可以壮胆,于是趁机留罗秀才:“外头雨越下越大,她大哥你不如留下来住一宿,明天早上再回去。”
月唤却道:“罗大哥晚上不回去,家里人要担心的。咱们家油伞雨靴毡衣一应俱全,四春去拿来!”
罗秀才弱弱道:“我娘今天亲戚家去了,不在家……”
于是罗秀才就留了下来,住在前院厢房,与辣疙瘩是隔壁。他是客,本来不该叫他和仆从们住在一起的,但内院都是女人,他一个男客,不方便,只好屈尊和辣疙瘩做了邻居。
夜半,辣疙瘩听见同床的好搭档凤楼穿衣起床的动静,脑子一个激灵,马上清醒过来:“道上的朋友?”
凤楼不悦,骂道:“去你娘的道上的朋友!老子是你们东家的男人、少东家的爹!”衣衫穿好,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点亮,对着洗脸盆架上裂了缝的半面破镜子理了理头发,照了照脸,拉开门出去了。
到了门口,见隔壁屋子还有一丝光亮,不仅如此,门框上竟然还倚着个人。正是罗秀才。罗秀才此刻还没睡,正倚在门框上对着天上乌云长吁短叹。
半夜三更的,两个男人在院中对视一眼,各自扭过头去。凤楼拔脚往内院而去,罗秀才在他身后忿忿道:“你又回来做什么?”
凤楼又倒退几步,站到罗秀才身旁来,话也不说,忽然解开裤腰,对着墙根一株樱桃树放水,罗秀才赶紧跳开,心道真他娘的晦气,真正是秀才遇到兵。
凤楼站着放水,嘴里哼着小调,哼着哼着,忽然一乐:“这里是我的家,我为什么不能回来?”抬头望正房方向抬下巴,无耻笑道,“那里睡着的,是我的婆娘和娃儿。我不回来谁回来?”
罗秀才道:“你这样的无赖纨绔、你三妻四妾!你,你配不上她!”
“啧,你这话是说自己无妻无妾,身家清白,足以和她相配的意思么。”
“你为什么不能放过她?”
“放过她,好成全你么?”
“反正你不是她良配!我听阿娘说你还要杀她!”
凤楼幽幽叹口气:“我倒是想,只是杀了她,这世上再也找不到她那样对味的婆娘了。”
“你!”罗秀才一介书生,口舌不如他灵便不说,论下流,更不是他对手,话接不下去,差点气哭,遂扭头看向一旁,半响,复又道,“你若真是她良配,她也不会逃出温家了!”
凤楼终于拉下脸:“我不是,你就是了么?”
“我……”
“我不在的这两年里,你都做什么去了?若真是相配,你们又为什么没有结为夫妇?”
罗秀才张口结舌:“我……”
“罗兄弟,两年的时间可不算短。”凤楼一泡水放完,迎风抖鸟,系上裤腰带,拍拍罗秀才的肩膀,“今晚也就算了。听我的话,明天回去后,不要再来了,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又是一阵风起,凤楼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和衣衫,蹑手蹑脚摸到二门前,左右看看,从靴子里摸出一样物事来,开始拨门闩。
阿娘今天对他加意防范,竟然没拨开。
他把手中的短刀塞回靴中,往手心吐一口唾沫,搓一搓,开始攀树跳墙。
罗秀才眼睁睁地看着他跳进内院,身影消失在眼前,气得大骂竖子无耻,回屋哭到天亮。
月唤一天没见大宝二宝,想得要命,晚上便把两个宝贝都留了下来,一左一右睡在自己身侧。她平常只带一个睡,以她的本事,也只能应付得来一个。现在两个都在自己床上,这下热闹了,一会儿大宝要喝水,一会儿二宝要尿尿,一会儿大宝肚饿,一会儿二宝呕奶,忙到小半夜都没摸到床边。刚伺候完两个小祖宗,才闭上眼,就听窗外有人压着嗓子低声叫:“小辣椒,好妹妹……”
月唤心烦气躁,没好气道:“一边去!”
才躺下去,凤楼不知使了什么法子从外拨开门闩,溜进了屋子。月唤一见他的身影,立即从床上坐起来:“姓温的,给我滚蛋!”
凤楼腆着脸笑:“别这么大声呀,吓着老子的两个娃儿怎么办。”
月唤道:“又不是你姓温的种,吓着便吓着,管你屁的事!”
凤楼摇头嫌弃:“啧啧啧,好好的一个女孩儿家,怎么跟母老虎河东狮似的?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初见你那天,你害羞脸红的小摸样儿。那一年的那一天,你披散着头发坐在豆角架下吃樱桃,那天的日头正好,你脚下还卧着一只猫……”
“少废话!”
“脾气恁地大,又脏话连篇,要是敢教坏大宝二宝,看我不……”粗活干了一天,又见罗秀才留宿,心里憋着一股气,正要发作,转眼看见月唤的白眼,忙把“抽你”二字咽了下去。
月唤白他一眼:“不是要回桐城的么?”
“我现在又不想回了行不行?”说话时,在床沿上坐下,觑了觑月唤脸色,悄悄抬脚上床,把她往里挤了一挤,“别说了,天不早了,睡吧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