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有时候我也会产生我人还在日本的错觉。”抽烟的那个接话。
管这桌的真纪正在看旁边野原耍猴,五月喊了她两声,她看得入迷,听也没听到。五月就到这桌帮忙换下已经摁满烟头的烟灰缸,再慢腾腾地收拾桌面,一边竖着耳朵听女客说话。
理纱抬头对她说了一声谢谢,继续对女伴抱怨:“……这趟和他回去之前,我想总是江西的省会,和上海就算有差距,想来也不会相差太大,所以简简单单地收拾了个行李箱和他就去了。才一到地方,我就大受打击:太脏太乱了。日本也有城市农村的分别,各个地方之间也或多或少存在一些差异。这里却不行,差距之大,会使你怀疑根本不在一个国度。
“条件上的艰苦也就算了,最让我难以忍受的是生活习惯,要不是因为他,我一天也呆不下去,他在那一对邋遢父母的手里能活到这样大,也算是奇迹,对他不能不同情……总之,我在他家的那几天,只能舍弃了我身体里的日本人,使自己尽量融入……”
叫理纱的客人抱怨个不停,她的女伴们听得津津有味,一边点头附和,不时插一句嘴,说:“不会吧?怎么会这样?”
“简直难以想象……”
五月也觉得有趣,还想继续听下去,只是烟灰缸换了,盘子撤了,桌子擦了,事情做光了,也就没有理由再留在人家台子边上听热闹了,只好转身走开,继续在大厅里转悠。
前面有一桌中国客人,小两口,熟客,北方口音。两口子年纪都不大,但都不爱打扮,老公经常是盯着一头油腻头发,肩膀上均匀地落着一层头皮屑;老婆则素面朝天,带着一副堪比啤酒瓶底的高度数眼镜。老公的腰上常年挂着一串钥匙;老婆的一个买菜帆布包从不离身。总之是扔到路上一转眼就找不到的两个人,但一周的七天里,总有三天以上的时间会来赤羽用餐,几乎把赤羽当做了他们家的后厨房。
这两口子有时是两个人来,有时带着小孩子一起来,一家人点起餐来也挺吓人,个个能吃会喝,但绝不浪费,言谈举止也都挺客气,五月喜欢把食物吃得干干净净的客人,所以对他们一家就很热络。既然看见了,就过去打了个招呼:“晚上好。”
小两口今天带了几个朋友来,见状都说:“哟,熟客嘛。”小两口大约受了恭维,心情颇好,笑眯眯地向她点了点头。
五月帮忙上了一个菜,为一桌人倒了一轮大麦茶,又问小两口:“今天你们家妞妞没有来啊?”
妞妞就是他们家小孩子的名字了。小两口心情好到极点,就也和她亲亲热热地和她唠了两句嗑:“妞妞这两天感冒啦。我家阿姨不让我们把她带出来吹风,等她感冒好了再来,下次去你那里啊!”
正与客人说话,凉子又跟过来,抬手指向大厅一角:“看。”
大厅的角落里,赤羽的服务员桃子打扮得花枝招展,正在和一个客人用餐。二人吃着饭,一边比划着说话,每当桃子说话时,客人都要侧耳细听,因为她语法不会,组织不了句子,只能简单地堆砌单词,一句话要说上半分钟,磕磕巴巴,词不达意。
五月听得着急,干脆不去听,只说:“桃子蛮好,反正要吃饭,就来咱们店,肥水不流外人田……咦,她在吃目鱼刺身,天,那个东西她也吃得下去,比生面糊还难吃。”
凉子几乎是恨铁不成钢地说道:“小姐!不是叫你看她吃什么喝什么,你看看她今天带来的客人。”
第28章 22.9.28
桃子带来的客人大概三十多岁,国字脸,毛发茂盛,头毛多而黑,一脸的络腮胡,绝对是相貌堂堂。比之朝子的老男友青山,不知道强到哪里去了。
五月眨巴眨巴眼睛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什么,摸出小本子翻了翻:“服部,毛发多而密,高大魁梧,年纪三十五六,是一家日文杂志社……让我看看,是上海漫步、还是超级城市的主编……话说他怎么啦?”
凉子伸手指指天花板,神秘兮兮地说:“服部老早是上面酒吧的常客,最近迷上桃子,酒吧不大去了。听说对桃子是认真的,还对桃子说过‘看到你纯洁透彻的眼睛,我一天的疲乏都烟消云散了’之类的情话,搞不好两个人真能结婚也说不定。”
五月恍然大悟:“哦哦。两个人看外形倒也登对。”说完,不禁对那客人多看了一眼。
“登对个什么?”凉子酸溜溜地冷笑,“桃子哪里好看了?尖嘴猴腮,穿衣打扮丝毫没有品位,初中都没毕业,笨得要命,九九乘法口诀都背不出。和她一起出去买东西经常能看到她数手指头算账……没到上海前是不良少女,跟着地痞流氓混的那种,她哪里配得上服部啦。服部眼睛大概瞎了。”把两个人都损了一遍,心里这才舒服一点似的长长出了一口气。
凉子因为妒忌,说出的话酸气冲天,可信度自然也就要大打折扣。
桃子其实可爱非常,脸小眼大,身材苗条,和悠长假期里扮演小石川桃子的稻森泉相似如姐妹,恰好名字也都叫桃子。虽然在穿衣打扮的品味上此桃子比不过彼桃子,但总的来说,说是我见犹怜的甜美女孩总没错。
两人站在走道上说话,有跑菜的人端着慢慢一托盘的寿喜锅的材料过来,一路叫着:“当心当心!请让一让——”
五月趁机和凉子分开。转过吧台就是一排包房了,几间包房里就数江之岛最热闹,一群人在里面闹哄哄唱着日语版的《如果感到幸福你就拍拍手》,歌声高亢欢快,把流淌于店内的美空云雀的《川流不息》盖住,美空云雀的哀愁也就被碾压的不见了踪影。
不知道唱这一首歌的缘由是什么,但男女大合唱里能听得出久美子的声音:“如果感到幸福你就拍拍手,如果感到幸福你就——”然后随着歌词一齐拍手跺脚,把包房里的草席跺得咚咚响。
五月皱皱眉,转身要走,谁知一脚踏到一个人的脚面上,吓了一跳,连忙向人道歉,连声问:“有没有踩痛?”
被踩到脚的人穿着一双轻便拖鞋,是包房里的客人。不过他并不生气,说:“五月酱,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定睛一看,原来是小樱井。小樱井和他爹老樱井完全是两个类型。老樱井人见人憎,鬼见鬼愁,小樱井却是个腼腆清秀的大好青年,因为他爹太色的缘故,连累得他在赤羽也不大受欢迎。他爹老樱井在仙霞路附近有一家经营办公家具的贸易公司,他则是老樱井手下的二把手。虽是公司的二把手,但在一把手他爹面前却胆小懦弱如幼儿,有时不知说错哪句话,老樱井就立马拍桌子骂人,当着一堆人就能把他骂个狗血淋头,暴怒时甚至会浇他一脸的茶水。最近老樱井回日本度假,他这才活泛了一些,吃饭时偶尔和女孩子们说笑一句。
五月见是小樱井,忙转头四下看看,见老樱井不在,这才向他问好,又说:“托您的福,一切都好。”这句话是再标准不过的应对句式。因为美代刚好从身边经过身边。
小樱井也说:“我很好,五月酱好像瘦了点。”挠挠头,又说,“对了,我上次听说你爱看小说,我最近要搬家,家里有很多口袋书,大都是些推理小说,不知道你需不需要,如果你要的话,我下次带来给你……”
“真的吗?太好了,谢谢樱井桑,您真是太好了。”推理小说她是不大爱看,但还是捧着脸作眼冒星星状。眼梢瞥见美代送完客人正在往回走,从口袋里掏出那朵已经蔫巴得不能见人的玫瑰花,说,“我也有礼物送给你哦,玫瑰花,喜欢吗?”
小樱井把那朵花接过去,咧嘴笑了一笑,诚心诚意道:“真是送给我的吗?啊,真让人高兴。话说,为什么要送我玫瑰?”
“因为喜欢樱井桑啊,所以今天就特意给樱井桑准备了玫瑰,今天能看到樱井桑,真好。”
“啊,是吗,真是太令人高兴了。”小樱井喜滋滋地把花接过去,伸手又挠了挠头,问,“我最近要学中文,可惜总找不到合适的中文老师,方便的话,五月酱能否把电话号码留给我,有问题的时候,我想也许可以……”
美代经过身旁,向小樱井点了点头算是寒暄,又笑眯眯地给了她一个赞许的眼色。如她先前所料。
美代正和小樱井说话,突然眼睛一亮,马上撇下这边的小樱井,快步上前,向五月身后的方向说道:“您怎么在这里?”
五月的身后,是泽居晋带笑的声音:“嗯,去洗手间来着,回来时路上有人说话,因为挡着路,就等他们把话说完。”
然后,五月就僵了一下,回过头,泽居晋在她身后不到两米的地方,脸上挂着颇有嘲讽意味的笑容,正漫不经心地看酒架上的存酒们。她不知道对旁边的小樱井说了句什么,小樱井点了点头,扬了扬手里拿着那朵她从别人那里收到的花,说:“再次谢谢你特地送给我的花,我心里真的是非常高兴……那么,就一言为定了啊。”
五月垂头,默默闪到一旁,把通道让出来,泽居晋笑笑,由她身旁经过,回到他的包房里去。他今天的包房还是松竹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