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的五月失魂落魄,在家里东找西找,掀起床单看床下,把饭橱衣柜的门都一一拉开,伸头往里面看,生恐是七月恶作剧故意吓自己,爸爸妈妈拦都拦不住她。
结果当然是找不着人,她就站到院门口去喊:“七月——七月——”喊得哑了嗓子,见到人就拉住人家明知故问,“你看见我家七月了吗?你看见我妹妹了吗?”
因为她作天作地,哭闹不止,被爸爸拿鞋底狠打了两顿才消停下来。之后又用了几年时间,她终于慢慢接受了妹妹七月被送人这一事实。
而七月被送人的那一年,钟妈妈产下一子,取名家川,后更名家润。
但也是从七月被送人的那一年开始,五月一旦觉得开心的时候,马上就会疑神疑鬼:我这不是做梦吧?怎么像做梦似的?
然后就开始给自己泼冷水:你有什么好高兴的?说不定马上就要倒霉啦!你没有资格开心,也没有资格幸福,醒醒吧钟五月。
妹妹七月被送人后的那一段时间里,她得了空就往外婆家跑,希望能看到七月一眼。外婆怕节外生枝,不愿意告诉她那个舅舅家的地址。当然,舅舅家恐怕领养的女儿养不熟,自然也不愿意和她外婆家再有来往。
某一次,她装作迷了路,从外婆家一路问到那个舅舅家门前,看见了妹妹七月。七月正在和一堆小孩子在门口丢沙包,许久没见,她又长高了,气色看着也还好,穿的衣服也比在钟家时整洁多了。
五月心砰砰直跳,来时路上想着要是能够看到七月,就不管不顾地上前去拉着她跑,但真到了地方,却连露面的勇气都没有,只能藏在一棵梧桐树后,呆呆地看着妹妹玩耍。七月和伙伴们玩耍了很久,捡沙包时,一眼瞥见树后的五月的脑袋,随即愣了一愣,站在原地与姐姐对视良久。
她的玩伴催她:“七月,你沙包快点丢过来!”名字竟然没有改,五月多少有些激动和窃喜。
七月慢慢转身往回走。五月站在树后小声喊:“七月,七月——”不知道和妹妹说什么好,只敢小声地叫她的名字,先把她人留住再说。
七月恍若未闻,快步往自家的院子里走去。玩伴问她:“七月,你不和我们玩啦?”
七月大声说:“外面有坏人!我要回家找我爸爸妈妈啦!”
同样只有六七岁大的玩伴看见树后长伸着脑袋的五月,说:“七月,可是你家亲戚来啦?”
七月梗着脖子说:“才不是!谁知道她是谁,不认识这个人!”
玩伴突然讶道:“你怎么哭啦?”
七月生气说:“谁哭了!我眼里进沙子了!”
五月对于七月的言行有些不明白,但似乎又有些明白。以妹妹的性格,恨钟家人是必然的。她很想当面告诉妹妹,对于她被送人一事,自己事先并不知情,如有可能,她宁愿代替她被送出去。
然而,她心里却也明白:事到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第17章 五月,七月
明知道于事无补,五月还是瞒着所有人,在放学后一次次的偷跑很远的路去那个舅舅家附近转悠,希望能够看到七月。运气好的时候,偶尔能看到一眼两眼,大多数的时候,半眼都看不到。七月有时能发现她,有时发现不了。但七月从来都不拿正眼看她,也从来不和她说一句话。
她不知道,七月已然把对钟家人的爱化作了满腔的恨意,这恨意太过强烈,就连曾经相依为命的姐姐五月都不可饶恕。
五月有时候从大人那里也能听来关于妹妹的只言片语。说七月的养父是村里的会计,家里条件不错,本来已有了两个儿子,但人心不足,又想要个女儿,却怕再生个儿子出来,所以就领养了七月。人家既然喜欢女孩子,自然拿七月当自己亲生的女儿一样看待的。还说有一回七月和邻家的小孩子吵架,人家嘲笑她是捡来的弃婴,七月气哭了,她的养母一听气炸了肺,马上牵着七月的小手,堵到人家家门口去骂街,直骂到那一家人灰溜溜地赔礼道歉才作罢。从那以后,那一个村子的人都不敢在七月面前提起领养的事情来了。
钟家奶奶对这件事情津津乐道,翻来覆去说了很多次,以此来证明自己当初的决定是英明无比的。钟妈妈听了很多次,心想给七月找了那样好的一家人家,即便是亲生父母也不过如此。于是心里就渐渐地原谅了自己,觉得当初把女儿送人是正确的,而至于五月当时的那些小别扭,可忽略不计。
又过了两年,外公病重逝世,五月随着大人跪在外公的灵位前,眼睛却滴溜溜地在人群里寻找七月的身影,恐怕七月看见弟弟黏在自己身边会吃醋,弟弟一旦靠近她,她就赶紧摆手赶人:“一边去,一边去。”
然而,那个舅舅只露了个面就匆匆走了,七月,自然也是不会出现的。其实想一想也就知道了,为了避免养女和亲生父母藕断丝连,人家哪怕断六亲也是不愿意让养女再看见钟家人的。
时隔许多年后,没想到七月竟然也来了上海。养父母把她看得再紧,再是如何防着她与生父母见面,但成年后却不得不放她出去闯荡,而这么巧,她也来了上海,叫五月怎么能够不欣喜若狂。
明明答应她生日那天不露面的,但到了下一周,五月还是请了半天假,辗转乘车去久美子推荐的一家名为红宝石的蛋糕房买了一只蛋糕,再换乘了两辆公交车去找七月。七月看到她手中的蛋糕,不禁愕然:“你怎么……不是说了请你不要再来了吗?蛋糕你带走。我们店就有蛋糕卖,谁要你的。”说完就要来推她的蛋糕。
五月忙把蛋糕藏在身后,陪着笑脸:“我来喝咖啡不行?”径直进去挑了个空位子坐下,把蛋糕盒放在身旁的座椅上。
七月把菜单往她面前一甩,不无刻意地问:“钟小姐要些什么?”
五月对于咖啡一窍不通,只能装模作样地看菜单,从头看到尾,好像只有一种美式咖啡最便宜,就指着图片说:“我要一杯这个。”
七月忍不住说道:“这个是不加糖不加奶的。”
五月本来意不在咖啡,闻言就无所谓地说:“不要紧。”
七月又没好气地凶她:“跟你说了这是黑咖啡,苦的!你听不懂吗?你不是最怕这些苦的东西吗!”
五月讪讪一笑,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小声说:“你不要凶我,我又不懂喽。要不你帮我点一杯吧,要甜一点的。”
七月翻了个白眼,转身走了。五月两手托腮,想等一会儿怎样才能说服七月收下蛋糕,不敢奢求其他,只求她收下即可。
邻桌已有了两个客人,看样子像是一对母女,因为母亲说话嗓门大了点,五月无聊,就转头去悄悄打量人家。母亲脖子上戴着一条颜色鲜艳的真丝丝巾,紧身皮裤,雪纺上衣,额头上架着一副金边墨镜,此刻正指着七月的背影教训女儿:“你看到了没?你看到了没?你要是不好好读书学习,将来就要像这些服务员一样出来端盘子洗碗。你愿意做这样又脏又累活儿、从事这样低人一等的职业吗?”
咖啡馆这个时候没有几个客人,说话的中年妇女嗓门又大,这些话一出口,店员们无不侧目而视,五月也是哭笑不得。这本不关她的事,但是七月她必须要维护,于是脑子里酝酿着怎么样回嘴才能不伤和气、又能让那中年妇女认识到自己的话不太妥当时,七月早已像是被踩到尾巴似的爆发了,她把托盘往吧台上一丢,涨红着脸过来和客人开吵了:“阿姨,有你这样说话的吗!有你这样说话的吗!服务员怎么了?我一不偷,二不抢,凭自己的一双手吃饭,我并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麻烦你说话注意点,哪来的优越感!”她从小就是火爆性子,吵架时能不骂脏话已经很不容易了。
五月满脸崇拜地看着七月。她性格温顺如小绵羊,平常一点脾气也没有,和人家吵架时,满肚子都是反驳的话语,却又组织不成通顺的句子,只能事后躺在床上生自己的闷气。今天自然也是,酝酿了好一会儿,说出来的话却毫无气势:“阿姨,您说话这样不顾别人的感受,不懂得尊重别人,你,你……”
中年妇女看看四周走动的店员们,声音不得不放弱:“我在教育自己的女儿,说的是我自家屋里厢的人,关侬撒事体?”
五月不知不觉间声音也就拔高了一些:“反正阿姨您这样说话就是不对。”
女儿大约觉得丢人,就不住地拉着母亲的衣服。那中年妇女懂得审时度势,也就偃旗息鼓了,看七月气势汹汹,转而去乜五月,嘀咕一声:“多管闲事,吃饱了撑的,我又没说你,没有素质……”
五月被一句没有素质气得脸色通通红,鼓着腮帮子说不出一句话来。七月看看她,脸上现出“果然,又来了,真没出息”的神情,继而转脸和那个中年妇女说:“对,还是你们整天跳广场舞、跳累了就来咖啡馆蹭空调喝免费白开水的老阿姨素质高。”趁人家还没有反应过来,得意洋洋地转身离去,不一时又端上一杯咖啡,往五月台子上“咚”地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