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和七月就跪在地上,眼泪汪汪地说:“是爸爸。爸爸最好。”爸爸这才会满意。
爸爸有时醉得厉害,还要她两个说妈妈的坏话,她两个怕爸爸怕到骨头里,唯独在这一件事上不肯听爸爸的,哪怕被打死,也绝不说妈妈一句不是。
在外面看别人的白眼啦,遭受爸爸的打骂苛责啦,在家里吃的这些苦啦,其实这些对五月来说都不是最难熬的。对五月来说,最难熬的是每学期交学费的时候。
学校为了奖励学生们早点交学费,就会准备一些诸如笔记本啦圆珠笔啦之类的小奖品给前几名的积极学生发放。五月也想要,但却知道这是不可能的。非但如此,她开头几天甚至都不敢和爸爸开口,直拖到最后几天,老师也忍不住说:“有的同学,你们是不是忘了交学费了?早交也要交,晚交也要交,我问你,拖下去就能免掉了吗?麻烦你们自觉一点,不要让老师工作难做。”
五月当然知道老师其实是在说自己,道理她都明白,可是想想提起学费二字时爸爸的怒火,七岁的五月的心里就愁得要命。
每次都是瞅准爸爸没有喝醉且脸上有一丝儿笑意的时候,小心翼翼地、带着些讨好的意味跟爸爸说:“爸爸,我要交学费了……”
刚刚脸上还有笑意的爸爸马上就换作一脸阴沉,好的时候就把门一摔,扬长而去,或是出去接着喝酒,或是进房间倒头睡下。不好的时候,就一脚踢到她身上去,大骂:“你两个讨债鬼!我怎么生了你这两个讨债鬼!我上辈子欠了你们!”连尚且懵懂的七月都要捎带上。
要不到学费时,她放学后不愿意回家,就和七月肩并肩地坐在学校附近的小路旁,看着夕阳渐渐西下,她叹息一声,七月也跟着叹息一声。那种无助又煎熬的感觉,即便许多年过去之后,她都还清清楚楚地记得。
多数人对于童年的回忆,大都是美好而甜蜜的,但对于五月而言,她的童年除了忧愁,还是忧愁。她那时想的最多的就是:要是能让我快点长大,要是妈妈能够回家,哪怕让我少活几年,早早死去也行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周四发。
第16章 五月,七月
那两年里,她从爸爸手里没有要到过一次学费,但最后也没有落到退学的地步。有时候是奶奶和叔叔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偷偷塞给她点私房钱。用奶奶的话来说:“虽然你是丫头,但是字要认得几个才行,否则将来出去打工,连工厂都不收你。”
有时候则是几个心善的老师们给她凑点,再找校长免去点。村里偶尔也会有扶贫帮困的活动,她家必定是榜上有名的。村里的干部带上面的人来,交给她或多或少的一些钱,拉着她们的手叮嘱说些你们要自强自立,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之类的话,最后再站在她们家破房子门前拍照,照片以留作日后宣传之用。
这些场合,爸爸嫌丢人,怕被人家拍到照片而成了人家指指戳戳的名人,所以他总是远远地避开,等人家走后,他再踅回来跟五月要钱。村里的那些人知道她爸爸不靠谱,因此每次都是直接把钱交到她手上。钱虽然最终还是会被爸爸要去,但学费及生活费总是能留得下的。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整整两年,在她以为直到自己长大成人之前都要这样煎熬下去时,事情却又出现了转机,因为爸爸打听到了妈妈的下落。
钟妈妈逃走后,没有回外婆家,也没有去任何亲戚家落脚,而是单身一人跑到外地一家食品加工厂做女工,后来听老乡说老父母身体不好,这才回到外婆家。她一露面就被人发现,然后就有好事的人跑来告诉爸爸了。
爸爸虽然不上道,但是却不傻,不愿意再带着两个女儿过这种孤家寡人的苦日子,于是带上两个女儿跑到外婆家,跪在妈妈面前痛哭流涕,赌咒发誓,说自己吃了一次亏,受了一次骗以后终于幡然醒悟;又说自己浪子回头金不换,今后要是再敢对老婆动手,不用天打雷劈,他自己就一根绳子吊死了云云。
外婆外公都是老实人,虽然生女婿的气,却也都劝说女儿回家去。毕竟,乡下这种地方,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打老婆的男人。他们作为老人的,又能怎么办?只能叹一声倒霉罢了。再说了,古人也都知道劝和不劝分呢;不是还有一句话,叫做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嘛。
那一天,钟奶奶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暗暗掐两个孙女,让她们上前去拖住妈妈的手。然而五月和七月到了这个时候却变得木讷讷的,不哭也不出声。
两个女儿的面庞并没有怎么变,个头都长高了许多,然而身上穿着的,却还是两年前所做的衣服,裤腿高高地吊在脚踝上方,样子可怜又可笑。钟妈妈终于心软落泪,跟着钟爸爸回了家。
那之后,钟爸爸酒戒了,烟不抽了,出来进去时,脸上也有笑模样儿。饭店是开不起了,他就出去给人家做短工,领到的钱,恨不能一分当做两分花。钟爸爸果然像他所保证的那样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但同时,身上的斗志也消磨一空,那时他时常说的话就是:“往后该我享两个女儿的福了。”
妈妈能够回来,最高兴的就是五月和七月,那一段时间里,她们两个就像是做梦,走路都要蹦蹦跳跳的,出去和别人家小朋友玩耍,总是把“我妈妈”这几个字挂在嘴上,炫耀的意味太过明显,仿佛别人家都没有妈妈,世界上只有她们两个有似的。
只是命运这只翻云覆雨手,如何愿意放过她?在五月与七月两个以为苦尽甘来,每天都幸福到天上去的时候,命运再一次无情地给了她们狠狠一击。
钟妈妈回家后没多久就怀孕了,钟家要生第三胎了。二胎的指标已经被七月用掉,要是把老三生下来,到时面临的就是超生罚款。罚款,以现在钟家的境况,要是能交得出倒怪了。交不出,家里的房子十有八九要被扒掉,然后值钱的东西被拉走,至于给老三上户口,那更是做梦,罚款交完之前,就当黑户吧。
这个时候,钟家的智多星钟奶奶跳出来出主意了,她的主意就是把七月送人。五月已经□□岁了,这个年龄,铁定送不出去了,谁家肯要这么大的孩子?至于七月,她今年虚岁才六岁,现在赶紧送出去还来得及。
钟爸爸想要儿子想疯了,自然满口称好,钟妈妈虽然不舍,但她也想要儿子。在这种乡下地方,生不出儿子的女人,说话都不硬气。为了博一个儿子,她也便点头应承了。
乡下人有个说法,当着猪的面千万不能说出把它送走或是卖掉的话,猪一旦听到后,马上就要绝食,把自己饿成一只瘦骨嶙峋的瘦猪或死猪。你卖去吧。
钟家商量把老二七月送人的事情当然也都是瞒着小孩子们的。可是他们却低估了生长在这样一个家庭里的孩子们的敏感与察言观色的本领。
五月在领养七月的人第一次到家中做客的时候就察觉到不对劲了。来的人是钟妈妈的堂弟,五月的远房舅舅和舅妈。因为外婆家看不惯钟爸爸的为人作派,早就和钟家断绝了来往,这几年外婆家的人从未进过钟家门。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这远房的舅舅两口子竟然会满面笑容地出现在自家,不仅如此,还买了一堆糖果点心,另外给姐妹俩各买了一身新衣服。
五月在厨房里帮忙做饭,心里面暗暗嘀咕,不知道那两个人来干什么。舅妈把七月搂在怀里摸摸脸,拉拉手,不住嘴地夸她会说话,长得可人意儿,又当场给她换上一身新衣服,往她两只小手里都塞满了糖果点心。还笑说:“我家要是有你这样的小女孩儿就好了。你跟我回家过几天好不好?”又说,“咱们七月快过生日了吧?等你生日的时候,我给你买蜂蜜蛋糕吃。”七月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得到大人们的关注和疼爱,直高兴得眼睛发亮,小脸发红。
不知为什么,五月却越听越害怕,瞅个空子,招手把七月叫过来,交代她说:“你今天哪里也不要去,跟在我后面。”
七月剥了一粒糖果塞到姐姐嘴里,笑嘻嘻地答说:“好。”
五月又说:“等你过生日,我给你煮两个鸡蛋,不要他们的蜂蜜蛋糕。”
七月说:“好。两个鸡蛋,姐姐一个,我一个。”
五月想想不放心:“要是他们说带你去他们家做客,你不准答应。”
要是别的孩子,未必能听出什么不对来,但是其时只有六岁的七月却吓了一跳,慢慢的,眼神就有些发直,眼内溢出两颗胖大的泪花来,拉住姐姐的手,说:“我不要他们的糖果了!我哪里也不去,我只和姐姐,和妈妈在一起!”说话时,就粘到姐姐的身上来,脑袋贴在姐姐的颈窝里,双手紧紧地环住姐姐的腰。
五月紧紧地抱住妹妹瘦小的身体,在她耳边保证说:“对,咱们两个永远和妈妈在一起。”
然而,第二天,五月放学回来就没再看到七月了。小七月穿过的小衣服用过的旧书包也统统不见了踪影,仿佛钟家从来就没有她这个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