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师夏,不是师小姐。
就这么两个字,她心里感受到汹涌的甜。
师夏终于敢直视他的脸,一点点地看,怎么看都觉得不够。无数的情绪堆积在胸膛,她期待他再说点什么。
他最好说一句“你活着真好”或者“还能再见到你真好。”甚至是“你知道我进去找你了吗?”之类的,哪怕是“你最近怎么样”她也觉得幸福。
可惜,高承义的嘴唇动了一下,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他一直看着师夏,看着看着又摇头笑了,仿佛一切都不必解释。
笑什么!
师夏没来由恼了。她看不透他意味不明的笑容,但她觉得他看透了自己,看透她在张牙舞爪下的柔情百结,拿捏着她的心。
烦人。
师夏特别想问一句,你是为了纹身来的,还是为了看我来的。
她平时说话从来肆无忌惮。这一刻,为这未知的答案,她胆怯。按她对高承义的理解,他很有可能会说:“我只是来纹身的。”
她突然没了说话的兴致。
楼下四个纹身室都满了,她领着高承义进了阁楼那间专属纹身室。
“进来吧。”
这间纹身室收拾得很整洁,干净,光线明亮。进门就是一个纯白色洗手盆,靠门放着一部紫外线消毒机。旁边有几个巨大的木柜子,一个是鞋柜,一个是工具柜,还有一个分层摆着各种颜色的瓶瓶罐罐。
空气里飘荡着一种不知名的香,跟她身上的香味很像。高承义看见了香薰机:“这是什么味道?”
“死人的味道。”师夏一边换鞋子,一边回头叮嘱道,“洗手液在旁边小柜子。”
一盏蓝灯,照在最里面的白色床铺上,马达机在床边。
师夏换了鞋子,拆出一条崭新的蓝色床单,扬铺在床上:“看好了,专为你们这种洁癖狂准备的。”她扎起红发,拿过淡蓝口罩,戴上蓝色手套。她又回头:“看见鞋柜了吗,拿个新鞋套。”
平时师夏随心所欲,但一进了纹身室,她立刻好像换一个人,突然专业,对全部细节都很在意。
高承义一边看着她的背影,一边穿上塑料鞋套。
“脱衣服。”师夏把顶灯拉下来,又把机器拉近。
第5章 与你走山河扭扭腰
第五章
高承义要纹的地方是后腰。
她转头的时候,高承义正在脱上衣。这一切好像变成慢动作。从腰窝处深陷进去,坚韧的背脊往上逐渐显露。匀称的背肌,广阔地铺在脊椎上。
每一寸皮肤都充满了原始的吸引力。
师夏见过很多身体,没有一具身体比得上。她几乎立刻产生了一种冲动。无关欲念,是一种纯粹的创作冲动。她渴望感受这线条的起伏,想在这皮肤上作画。
“怕疼么?”
“没事。”高承义把衣服丢在一边,坐着:“每一个客户你都要跟他们量身定制么?”
当时师夏在微信上跟他探讨1989四个字母,了解他心里的概念。这样很累,但是效果很好。其实市面上,很多纹身店是让客人直接挑图册的,省事多了。
“当然啊!不然我能收这么贵么。”师夏的价格是一小时一千,在纹身届名气不小,微博粉丝也很多。
“这些纹身是要陪伴他们一生的。人一生的转折,改变或者面对,往往就从纹身开始的。现在,他们来找我,那就是信任我,把他们的后背交到我手上。我就得对这一笔一划负责任。”
师夏越说越激动,像一个坚守城池的勇士:“从百度上抄两张图,把埃菲尔铁塔刻背上?我饿死也不会做这种事情。”
说到最后,她把口罩戴上:“是不是有点矫情啊,但我真是这么想的。”
高承义望着她许久,郑重地点头,笑了。
“我知道。”他的拳头敲了两下自己的肩膀:“我这后背也交给你。”
师夏偏头看他一会,也笑了。她感受到一种静谧的默契。
“真不用打麻药么?”
“不用。”
“腰上很疼的。”
“我知道。”
很多来纹身的人都需要这点疼痛,让他们铭记某个故事。刻在皮肤上,铭记的是心。师夏很想知道这个图案“1989”代表着什么。
高承义很怕痒,她一碰他就会浑身僵硬。因为怕他乱动影响效果,师夏索性把他按在床上,“你就这么趴着吧。等会疼得受不了,一定要告诉我。”
上五号针,下针走线。
师夏非常清楚纹在腰上有多疼,一般人都会痛得大叫。但是高承义竟然全程一声不吭,甚至动也没有动一下。
师夏走线结束后,拿起排针打雾之前,问了句:“觉得疼么?”
“不需要考虑我,我可以忍耐。”
“接下来更疼。”
“我知道。”
高承义望着洁净的墙壁。他想,纹身真正让人疼的地方,不是皮肤,是心。
“1989……是什么意思?”师夏细致地观察着伤口,用凡士林边擦,边抹色。当初沟通概念的时候,高承义也只说了要阴影黑白风格,字母要清晰立体。
高承义不说话。
师夏低声说:“真小气,连个故事都不讲。”
“我的故事……”他笑了:“别把我想得那么好,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什么意思,你杀人还是放火了?”
高承义没有回答,只趴在床上。明明皮肤火烤一样刺痛,但他好像突然远远离开了这浅表的痛苦。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这香气变得浓郁,让他放松地闭上了眼睛。
师夏见他闭上了眼睛,不愿意说话,也不再搭话。她投入了巨大的热情在这四个字母中,她以最虔诚的姿态,低眉俯首,接近这一幅作品。
窗外,狂风停下。野草在城市的夹缝里存活,抖落水珠,又一次面向阳光。
天色已然昏暗,但屋内灯光温暖明亮,映照出一张素白的脸颊。
握着刺青枪的蓝色手套,终于停下。
师夏完成了她的作品。她望着它,仍然在发红。每一针,都是她亲手刻上去的。
1989四个字,像梦一样浮在他的皮肤上。阴影重重叠叠,飘往远方。在这个男人还没醒来,肌肉还没彻底舒展,她的眼睛体会到了一种极致的美感。
她的目光挪开了一些,发现高承义的脸部放松。
他睡着了。
为什么有人在纹身的时候都能睡着?她一直想不通这个问题。
师夏从不在刺青室抽烟,但她这一刻很想抽烟。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想着自己。他一句话,她就生。他一皱眉,她又像在地狱。
当他睡着,师夏装出来的镇定,也消失了。
她怀着满腔的柔情,终于丢下尖刻盾牌,毫无章法,战战兢兢地靠近。她怕,他会一瞬间醒来,看到自己无法抵抗的表情。
她最终靠近了这个男人,头挨着床边缘,看他。他们的头靠得很近,呼吸相闻,他一无所知。师夏想,刚才她答错了。这房间的味道,是暗恋的味道。
试探的指尖落在他的脸上,她轻声说:“你不是好人?真巧,我也不够好。”
不知道睡了多久,高承义被粗暴地叫醒。
“醒醒!”
他醒来时,背部火辣辣地刺痛着,被保鲜膜包裹起来。
高承义一觉醒来,他神清气爽。
因为常年失眠,早忘了上一次安眠是多久之前。睡一个好觉,这种对普通人稀疏平常的愿望,对他来说,是奢望。
师夏往他手上递去一个镜子。在拿过镜子的瞬间,高承义的瞳孔陡然收缩,眉目骤紧。
高承义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的脸上多了第二个纹身,简单利落两个字——
好人。
师夏一看他那表情,立刻噗一声笑出来,越看越好笑,索性在后面笑得趴在桌上:“买一送一,喜不喜欢?”
师夏以为他要暴跳如雷,甚至二话不说起身就走,但没想到他看了一会,眉头舒缓开来,反而笑了。
真是个神奇的男人。
高承义的手放松地往后撑,眉毛一高一低,眯眼瞥她:“你问的是好人标签,还是什么。”没等她回答,他的拇指在脸上轻刮了一下,“这怎么洗掉?”
师夏真想拿个相机把他的表情拍下来。用可爱来形容这个男人不太合适,但她词汇匮乏,想不出更合适的。那是荒芜的土地静悄悄冒出一朵小花,让人想要好好呵护,她心里软软的。
“你不会没听说过纹身贴吧?”师夏起身,拿了卸妆水和棉花递给他。在他伸手要接的时候,她又收回:“还记得我的名字么?”
“记得。”
“叫什么?”
“师夏。”
“哦,原来你记得啊。那为什么你给我改名黑子,我哪里黑了?”
“不黑……”高承义下意识回了句,这才发现不对:“你看我手机?”
师夏趁他睡着,没忍住用他的指纹解了锁,想知道他的手机号码。她一输入自己的号码,就发现号码底下有一个昵称叫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