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维崧坐在病床前,握着二弟的手笑道。
顾维楠紧紧握着大哥的手,低头道:“什么蛋糕吃食或其他物事……这些都不打紧。只要大哥能记着有空来看望维楠,就好。”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已经明显苦涩。
顾维崧想到二弟住院这几天,父亲一次也没有看望过,也没有派人送东西什么的,甚至压根没怎么过问。至于母亲和妹妹,自然更是没有。
自己在二弟眼里,也许真的只是……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二弟也实在是个可怜人。
顾维崧突然伏身上前,抱了抱视自己为世上唯一亲人的弟弟,在他耳边道“放心,以后,总会时常来看你。”
顾维楠突然伸手,紧紧地抱住了大哥,把脸埋在大哥肩膀处,紧紧地抱着,竟似不肯撒手。
顾维崧突然有些不自在,稍一用力,把弟弟从怀中硬生生推开。再一看,二弟竟然已是泪流满面。而自己的肩膀处,也是一片泪渍。
“这么大了,还像小孩子一样喜欢哭鼻子。怎么,怕大哥不陪你就立刻走开?”顾维崧伸手取手帕,在口袋里拿个空,才想到手帕已经遗落孙娇茜的病房处。只有用手擦去二弟脸上的泪痕,冲二弟笑道。
“突然想……想抱抱大哥。是因为……因为刚才维楠突然想起来小时候,有一次,也是像刚才,那么抱着大哥,在大哥肩膀处哭了很久。只是想起小时候的事,有些……情不自禁。”顾维楠低头说着,眼泪却流得更多。
顾维崧不作声,一时间竟然想不起来小时候哪一次,顾维楠像方才那样,紧紧抱着自己,趴在自己肩膀处哭泣。
“大哥果然不记得了。”顾维楠抬头看着大哥脸上的神色,声音明显苦涩,“大哥不记得吗?那一次,维楠离开顾公馆,又陷身戏班子中,挨打不过,逃出来,被顾家下人们发现带回来。父亲说维楠总是乱跑,要拿棍棒打维楠。是大哥抱住了父亲的手,说维楠一身伤已经很可怜了。父亲才扔下棍棒,还是要罚维楠饿饭。还是大哥,乘着夜深偷来家里的蛋糕给维楠吃。维楠至今记得,就是那种白俄小蛋糕。维楠是流着眼泪吃大哥送来的小蛋糕,吃到嘴里,蛋糕都变成了咸的。大哥看维楠哭,以为维楠怕以后被罚饿饭的时候没人给维楠东西吃,就像刚才那样……那样抱了抱维楠,在维楠耳边说以后大哥总会记着……记着来看望维楠。然后维楠就像刚才那样,紧紧抱着大哥,趴在大哥肩膀处哭了很久。”
“原来……原来是那一次。”顾维崧听他这么说着,努力回忆多年前,却还是记忆一片模糊。
小时候的一点过往事,难为二弟竟然记得这般清楚。
见二弟仍然满面泪痕望着自己,不由得叹口气,再一次伸手握紧了二弟的手,低声道:“放心,但凡在上海,总会记挂着维楠。”
“倘若不在上海,大哥就不会记挂着维楠,对不对?”顾维楠流着眼泪笑道。
“当然不是!”顾维崧立刻否认。
顾维楠不再多言语了。
他始终不曾对大哥说出:“倘若上海没有大哥,顾维楠早已离开上海远走高飞!”
看得出二弟眼神中对自己的眷恋。顾维崧握着他的手,低低地说了许多宽慰的话,陪着二弟在病床前坐了很久,承诺还会再来看望二弟,才松开二弟的手,慢慢走出病房,就此离去。
顾维崧独自开车驶离医院,临去时,回头看到医院洋楼头等病房,亮着灯,二弟趴在窗前,兀自望着自己。
顾维崧冲二弟挥手致意,钻入车内,就此离去。
他总是照顾“野种”顾维楠,旁人多半不解。
只怕世间没什么人能洞悉他内心深处……对某些事的惧怕。
倘若有一天被父亲知道了……
顾维崧咬紧嘴唇,想母亲暗地里对顾维楠做的……确实有些过分。
他所做的,就当是代母弥补……
不管怎么说,适当地“弥补”顾维楠,对他还是对母亲,都不会有什么坏处的。
顾维崧独自开着汽车,开向顾公馆的方向,很快没入夜色黑暗中。
第二天一大清早,白蝶菲独自来到二等病房,站在门前,一眼就看到晾在病床一角的灰色格纹绸帕。
分明男子所用,质地上乘,英伦式的格纹,手帕一角还绣着一个G。
白蝶菲识得是顾维崧之物,此刻竟然晾晒在孙娇茜的病床头。
她站在门口,咳嗽一声,以手叩门,孙娇茜果然惊醒。
孙娇茜看到是她,却不出声打招呼,一下子坐起,又顺着白蝶菲的目光回头看去——见是手帕堂而皇之晾在床头。
孙娇茜脸一下子红了。
白蝶菲却故意开口道:“这不是顾大少爷的手帕,怎么落在这里?”
孙娇茜一把扯过手帕,却见白蝶菲已经径直走来,当下握着手帕,脸上一阵红又一阵白。
“昨天……昨天我打碎了花瓶,恰恰顾大少爷路过。看我蹲地上捡拾碎片,他说……他说我在养伤又是姑娘家小心割伤,就进来帮我捡碎片包入手帕中当垃圾扔一边。可我想……想这手帕这么好的质地,一定贵,扔了太可惜,就从垃圾里捡出来想洗干净还给顾大少爷!”
孙娇茜半真半假的说完,抬头见白蝶菲漆黑的眼睛盯着自己,脸上又是红红白白的,赌气道:“你不信就算了。反正……反正你和顾大少爷交情非浅,这块手帕不如由你还给他!”
她将手帕扔进了白蝶菲怀里,白蝶菲不由得笑了,又看向病床上的蛋糕纸袋,和纸袋上的俄文。
她进来时看到孙娇茜是抱着纸袋睡的。
她拿过纸袋往里一看,笑道:“这种洋蛋糕,很贵的,只怕比这块印度绸苏绣手帕都贵得多呢。倒是不晓得,哪家少爷舍得买这么贵的洋蛋糕给茜茜。”
孙娇茜咬紧嘴唇不作声,脸却红得更厉害了。
白蝶菲不再和她开玩笑了,心想茜茜这般单相思,最好乘早结束。
当下又笑言;“蛋糕是吃食,只能留下来自己吃掉;手帕呢,分明是男人用的不是姑娘用的,还是拿去还给人家!不过我倒是觉得,顾家那样的人家,不会把区区一块手帕放在眼里,刻意还一块手帕到人家公馆,反而容易被人笑话。”
“我又没说为还一块手帕就上人家公馆。自然是顾大少爷什么时候再来医院,顺便还他。或者……反正你现在也是身份地位不同的许家干小姐,什么时候顺便遇见顾大少爷,顺便还他就是了!”
“你专门洗干净的手帕,手帕上还有茜茜洗脸香皂的茉莉香味,怎么能由我来还?”白蝶菲正色道。
孙娇茜当下面红耳赤,把脸别一边,又羞又窘道:“顾大少爷那样的身份,怎么可能将区区一块手帕放在眼里。我捡回来只是觉得……只是觉得……是我们小门小户觉得这么好的手帕丢掉实在罪过可惜。我们觉得可惜,到了别人眼里也只是小家子气,徒惹人笑话罢了。一块手帕,反正你们这些豪门大户也不会放在眼里,丢掉算了!”
白蝶菲当下不作声,只是把手帕折好揣自己怀里。
孙娇茜扭着脸听身后半天没声响,回头,见白蝶菲很安静地坐在病床旁,见自己回头,将一个瓷瓶放在桌上。
“是专治骨伤后调理的药,寻常药店买不到,我也是偶然得到,也算个稀罕物,送给你。”
“不敢让白小姐破费!”孙娇茜生硬道,又冒失询问:“手帕呢,你真丢掉了?”
“一块手帕而已,丢不丢掉,手帕的主人根本不会放在心上的。”
白蝶菲察言观色,知孙娇茜兀自“念念不忘”顾维崧。当下站起,一把拉住孙娇茜的一只手,笑道:“这病房里恁般沉闷,不如出去跟我走一走。我知道有个地方,景色好空气好。出去看看花儿树儿,总比闷在这里强。”
伸手一拉,却拉之不动。
孙娇茜客气道:“白小姐请自便,我一个人在这里养伤就好。”
白蝶菲又笑道:“出去看看花树草木,总比你留在这里等那个易少爷来看望你强!”
阳光灿烂的午后,顾维崧纵马奔出林间,奔驰在满地落叶中。和平常一样,出众的仪表和精湛的骑术引得附近多名同样骑马的少爷小姐全都回头望向自己。不多时,几名相识的上等人家小姐纵马而至,顾维崧勒马停下,彬彬有礼地和几位小姐寒喧。
其余几位少爷亦勒马在不远处,看着这边“花月包围”的场景,都有些酸意。
“不愧是顾大少爷啊,只要一现身,再美丽的花朵儿,都愿意自己飞过去。”一名西装青年连连摇头。
另一人抬头笑道:“最美丽的蓝色花朵儿也现身了。看,那不是许家大小姐吗?”
穿着蓝色骑马洋装的许瑛娜,戴着缀有蓝色玫瑰与飘带的阔檐帽,骑着最神骏的白马,从林间奔出,恰见被多名年轻小姐包围在中间的顾维崧,当下掉转马头,就欲离去。
“瑛娜!”顾维崧一眼看到她,高声喊,然后向身边几位小姐道个不是,勒转马头,纵马向许瑛娜奔去。
众目睽睽之下,许瑛娜倒也不好再离去了。勒马驻足,转眼见顾维崧骑马奔到自己面前,当下含笑道:“顾大少爷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