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再多说下去——
长女之所以念念不忘顾维崧,说到底……是素有君子之名的顾维崧,似乎从未对任何女子“上心”过。
酒醉下鸣枪救歌女,已经是顾维崧前所未有的“出格”行为。只是在之后,他分明也对歌女淡了。
不过,毕竟她是令他唯一一次“出格”的女子。
倘若真有一个女子,能令顾维崧真正“上心”……
许炳元就不信自尊心极强的长女不会不“回头”!
之后,许炳元常在图书室和白蝶菲喝下午茶,品茶论文谈历史等话题。时间长了,难免有忠心的女佣悄悄和杨太太说心中疑虑。
“这位白小姐,之前在大世界做歌女,初次登台,就引得一向有少年君子之称的顾大少爷为她大动干戈。都说此女实在不简单。许老爷向来为人持重,可如今……太太,您不能不多些心眼啊。”
跟随杨太太多年的年长女佣,半吞半吐劝道。
“不管那位小姐来历如何,我相信我家老爷,都不会做错事。”杨太太淡然笑道,“老爷一生无明显过错。以前不曾有,以后也不会有的。”
共枕人,这几天心中有什么事情,自然也细细地说与她。对于老爷的打算,杨太太不置可否。这半生来,一直是“夫唱妇随”,老爷从来不曾犯过什么明显的错,她只要跟着老爷就不会错。
面对忧心多虑的女佣,杨太太胸有成竹,并不“多说”。
几天后。
夜幕下,独自来到顾公馆大门前的晴鹂,一身布衣裤,紧紧抱着一个花布包袱,低声下气找顾家二少爷,却遭公馆大门内几名下人的驱赶。
“走,走,走得远一些。什么二少爷,现在根本不在公馆。”
下人们的脸上,都是明显的不耐烦。还有人推搡着姑娘,明显力气大一些,竟将一身布衣的姑娘推倒在地。
“住手。”门内一身沉稳的声音,下人们集体后退。
是顾维崧,听到动静走出,皱着眉头看几名下人,沉声道:“对待一位姑娘,也是这般没有礼数,传出去,还道是我们顾家纵容下人欺凌弱女子!”
说着,他已上前,伸手将地上的姑娘扶起。
下人们尽皆惶恐。有人小声说:“老爷一早吩咐了,倘若有人来找二少爷,尽管打出去。”
顾维崧看了他一眼,那名下人立刻闭嘴了。
顾维崧回头对晴鹂客气道:“是我们不知教导下人,礼数所失处,请这位小姐见谅。二弟现在不方便见任何客人。让小姐白跑一趟,真是抱歉了。回头我会找人送小姐到您去的地方。”
晴鹂却只是仍然抱着怀中包袱,低下头,一言不发,眼圈明显发红。
突然一声嗤之以鼻。
顾维崧不用回头也知道身后站着妹妹顾唯妍。
顾唯妍听到动静从洋楼走出,赶到大门前,明显不满道:“哥哥你也真是多管闲事!父亲都说了,凡是来找野种的,一律打出去不用客气。那个野种平日里结交的,能有什么好人?男的自然是些赌场之类地方认识的狐朋狗友;女的嘛,哼,不用问也不知道,自然是些不要脸的贱女人!”
顾唯妍回头打量着低头不语满面通红又楚楚可怜的晴鹂,鄙夷道:“没弄错的话,这位,应该就是那个什么……什么楼还是什么院的红牌姑娘了!顾公馆原本是何等所在,顾家大门岂是等闲人轻易能进的?可如今……什么脏的臭的,竟然也敢往顾家大门前站!”
“妍儿,这些话,真不应该由一位千金小姐说出来。”顾维崧轻责妹妹。
“难道我说错了不成?”顾唯妍分明有些着恼了,扬头对哥哥道,“我的好人哥哥,不是我说你,平时也就罢了,如今顾家大门前站了这么个脏的臭的,竟然也要充好人。竟然还要顾家人去送她去……去……哼,她能去什么正经地方,还不是什么楼什么院!真要送过去了,让旁人看见,咱们顾家,还要不要这个脸面?”
晴鹂抱着包袱转身就跑。
顾维崧看着她逃离的背影略一迟疑,一只手臂被妹妹抱住。
“哥哥不准走。你要真跑去送这个……这个脏臭女人,我可就不认你这个哥哥了。”顾唯妍抱着哥哥的手臂撒娇。
灯光下,顾唯妍扬起的一张脸是恁般娇俏动人。
顾维崧对着妹妹的脸叹口气,什么也没说,跟着妹妹回了洋楼。
晴鹂抱着包袱一口气跑出老远,直到远离顾公馆,再也跑不动了,才慢慢地坐在路边一块石上,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此番至顾公馆,原本是巴望着找到维楠,再一起离开,离开上海!
维楠曾经跟自己说过很多次顾公馆的童年,她也不止一次跟维楠慢慢说了自己的曾经。
一对有情人,细述过往,说到伤心时,都是抱头痛哭。
他是个可怜人,她又何尝不是个可怜人?
第40章 晴鹂毁容
母亲早亡,几年后父亲又娶亲。薄有资产的小商人父亲娶的是一个妆奁丰厚得多且精明能干的后母。后母入门第一天,就掌管了家中所有的钥匙。然后没多久,带大自己的乳母被后母找个缘由赶回乡下。然后她从六七岁起就在家中从小姐沦为丫环,被压根不理会他人“闲言闲语”的后母呼来喝去,夜夜都要端后母的洗脚水。才过了一两年,后母生了个弟弟,她从此被赶到下人房里睡觉,因为漂亮宽敞的卧房要让给“传宗接代”弟弟。她的处境,父亲当然看在眼里。但掌管所有钥匙和生意事务的后母,让父亲压根不敢说一个“不”字,大部分时间里都蹲一边默默地吸旱烟。又过了两年,父亲一病不起,就此亡故,病亡前拉着后母的手说要照顾好女儿……她站一边看到后母的眉毛立起。然后父亲就死了。然后她在家中的地位连丫头都不如,后母稍有不如意,就掐她衣服下的皮肉——专掐别人看不见的地方。身上被掐的青一块紫一块,渐渐连饭都吃不饱。她终于逃出了家门,能感觉到后母的眼睛在背后——没有人把她追回去。她一个不到十一岁的小姑娘,独自跑了很久很久,跑到官道上,终于停下来,一直等着,等到一辆看上去比较气派的马车驶过,立刻冲到官道上,双手高举喊冤。
看过些戏文听过些评书,她以为这就是拦轿喊冤。然后就像戏文评书里说的那样,马车中走出一位青天大老爷,听了她的冤曲就为她主持公道,带她回家,帮她争取回父亲留给自己的那点田产地宅。
当年的小姑娘,是恁般的不知世道险恶。漂亮马车里走出的不是什么青天大老爷,而是遍身绫罗一脸脂粉的“阔太太”,“阔太太”将她从地上拉起,用熏香的丝手帕擦去她脸上的泪水,仔细看了她的模样,然后眉开眼笑说带她去享荣华富贵。她就这样被带上了去上海的马车,不是因为什么荣华富贵,而是因为可以远离可怕的后母。
然后她知道了“阔太太”是倚虹院的老鸨。然后……她不是什么烈女,因为没读过什么书,也从来没有人给她灌输过“贞操节烈”的观念。更主要的,当年十一岁的小姑娘,压根无处可去。老鸨对她各种嘘寒问暖,比她亲妈都对她好,比后母更是强了百倍不止。在倚虹院流了几天眼泪后,她顺从地接受了“妈妈”安排的一切。凭着天资聪颖,两三年就通晓琴棋书画,加上温柔和顺的品行,从十三岁起接客,十四岁就成了倚虹院的头牌。
下功夫去学读书写字、琴棋书画,说到底,就是为了以后能有个“好去处”。从十三四岁起,愿意为她高价赎身的尊客颇为不少,但这些尊客,非老即丑,或品行恶劣,且都是要讨她去做小。她始终不曾动心,直到遇到顾维楠。
一开始两人都只是在风月场上做戏。直到有一天,维楠喝醉了酒,在她纤弱的肩膀上像孩子一样痛哭,痛哭着说了许多童年不堪的经历。她慢慢地听,也慢慢地流泪。一夜过后,她待维楠,再与别个不同。
只是维楠,终究拿不出“妈妈”要的大笔赎金。维楠所能做的,只是在赌场上拼命地赌钱,赌赢了,就花大价钱“包下”她,在倚虹院这般风月场所共度两个人的世界。
可这样,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在倚虹院几年,她已悄悄攒下为数不少的珠玉钱币,另藏他处。也曾偷偷跟维楠说过“私奔”,离开上海。但维楠,终究下不了决心。
“顾家人,都不把我当人看,只有大哥是例外。公馆上下只有大哥一个人对我好,只有大哥才把我当亲人看待。倘若我就这样走了,我就连这世上唯一一个亲人都没有了。”维楠对她吐露衷肠。
她似乎能察觉:如果没有大哥顾维崧,顾维楠也许早已远离顾公馆,远离上海。
被视为“家门不肖”、“顾家耻辱”,维楠却始终下不了决心离开上海,就是因为——上海,还有个大哥顾维崧!
可如今,由不得维楠下不下得了决心了。
周大少爷的混帐,倘若再不走,她终究……终究不能再为维楠守身!
那样的话,不如死了的好!
原本没什么贞操节烈观念的晴鹂,自从和顾家二少爷交心后,心绪,已与以往大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