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理圆滑,却也是实话。倘若是全上海滩数一数二的极珍贵首饰,能花得起如此大价钱的买主儿,总不会是这般年轻的少爷。
这位少爷手中两件,只要买下其中一件,足以让他成为年轻少爷中数一数二的阔主儿了。
顾维崧端祥着手中两件宝物,问清楚价钱,眉头微蹙。
价格果然“豪阔”,以他的积蓄,这两件,随便一件,足以让他“大出血”。
不过,既然正式订婚,他还是希望能送给对方一件“真正拿得出手”的礼物。
项链是珍珠白,戒指是祖母绿。犹豫再三,顾维崧想到昨晚订婚宴上,她一袭绿裙,艳惊四座的场景。
他于是做下决定,将一大串明珠项链放下,手中兀自捧着那枚祖母绿戒指,正待开口,突听得有女子的声音:“你闭嘴!”
顾维崧一怔,他听得分明,这个声音,应该是白蝶菲最好的朋友孙娇茜。
“你滚,从我面前滚出去!”孙娇茜带着哭腔的声音在喊。
顾维崧立刻将戒指递给经理,再拿出一根金条放下,道:“这是定金。这枚戒指帮我留着。改日将剩余的钱送来,再来取戒指。”
说完他转身就走。经理在他身后追问:“少爷……您的姓名地址?”
顾维崧回头,答道:“茂昌土行,顾公馆顾维崧。”
却说一进银楼大门,易少爷直接指着身边的孙娇茜,对店员道:“我未婚妻……看中什么……什么黄金首饰,尽管拿出来给我的未婚妻。我要……要……要送未婚妻……未婚妻……三件金首饰!”
他张口闭口未婚妻,因为激动而结巴。孙娇茜侧目,又见那几只闪闪发光的黄金牙在上下打架!
连店员和旁边几名顾客,都不约而同将这对年轻男女上下打量。
孙娇茜个头本不低,今日又穿的是高跟鞋,且体态微丰;旁边易少爷长得格外瘦小不说,还驼着背。两人站在一块,看上去倒是孙娇茜相比之下还显得“高大”些。
至于相貌,更是秀美与猥琐之间的巨大差距。
旁边一个领着女儿正在挑金项圈的太太哈一声,笑出了声。很快掩住了口,转身继续去挑首饰。
孙娇茜只觉得脸上直发烫,恨不得立刻跑出门去。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站在原地,当下转身就往外走,却被易少爷拦住了。
易少爷激动结巴对她说:“孙……孙小姐,你不能走。你……你是我的未婚妻,我早就想……想亲自挑三件……三件黄金首饰送给你;而且……而且今天你还让我摸了你的小手……”
正将一个金项圈往女儿脖子上戴的太太,背对两人,听此言又是哈一声,笑出了声!
孙娇茜面红耳赤,当下怒道:“你闭嘴!”
她想夺门而逃,却被易少爷硬生生拦下。
易少爷还在结巴:“我……我还没说完。我决定……决定今天送你……送你的三件金首饰,至少有一件……一件上面有更值钱的珠宝。除了黄金还有珠宝,是因为……因为我今天第一次……第一次摸了你的小手!”
只听啪一声脆响,易少爷半边脸上,已经挨了孙娇茜一记巴掌。
当着许多人的面,孙娇茜又羞又窘,眼泪都几乎流下来。却是强忍眼泪,咬牙喊道:“你滚,从我面前滚!”
易少爷伸手摸热辣辣的半边脸,不可置信地仰头看着对方,黄金牙上下一打架,气得嘴都哆嗦起来,当下跳脚大骂:“你是我的未婚妻,自然是我的女人!你是我的女人,却当众殴打了自己的男人!你……你这般不守妇道!我……我要打你这个不守妇道的女人!”
他扬手向她脸上打去,孙娇茜向后退两步,避开这一掌,却因为穿着高跟鞋,脚步不稳,向后栽倒。
一双手将她扶住了,避免她仰天倒在地上。
孙娇茜回头,恰见顾维崧的脸。
顾维崧走下楼梯,不仅看到孙娇茜打了那个易少爷一巴掌,同样也听到易少爷的两番混帐话!
他加快脚步,恰恰在孙娇茜倒地之间,伸手接住了对方。
所有人目瞪口呆,看着一个衣冠楚楚的美少爷,双手托着秀美姑娘的腰背,将她慢慢扶起,站直,又立刻松手。
两人近在咫尺。孙娇茜呆呆地看着他,张口问道:“刚刚……你都听到了!”
她自然是在问他是不是听到了易少爷那些丢人现眼的混话。然而顾维崧并不回答,只低声道:“你不舒服,我送你回去。”
话音刚落,只听啪一声响,易少爷手中抄着一个店里的扫把,重重地打在了孙娇茜的身上。
孙娇茜一把抓住顾维崧的一条胳膊,放声大哭。
顾维崧抬头看着易少爷,眉毛立起,冷冷道:“你身为一个男人,竟然抄家伙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姑娘动手……你真丢尽男人的脸!”
易少爷却是手持扫把,闪烁着一口黄金牙发怒道:“她是我未婚妻,不守妇道,殴打她男人,还当着她男人的面勾搭你这么个阔少!有钱就了不起吗?我易少爷虽然看上去没你有钱,但你当众勾搭我未婚妻,我不仅要打我女人,还要打你这个野男人……”
他抄起扫把就向对方打去,却啊一声大叫,胸部挨了一脚,整个人飞起,直接从大门内,飞到大门外。又一路滚下楼梯,只听得砰砰几声响。大门内诸人,听得门外楼梯下,易少爷的哀嚎。
顾维崧从小拜知名武师学过武艺,轻易不施展拳脚。刚刚一脚,却是盛怒之下,使了八分力道,想不至于致人死地,但只怕重伤难免。
他回头对旁边看呆了的店员道:“你们经理已经知道我的姓名来历。倘若外面那位少爷有什么事,让他去找我本人即可!”
店员回头看闻讯赶来的经理,经理冲他点头。
店员立刻道:“听任少爷吩咐!”
孙娇茜兀自拉着顾维崧一条胳膊哭泣不止。
顾维崧当着众人的面,挽住了身边姑娘的一条手臂,挽着她径直走出门,走下楼梯,从倒在地上挣扎翻滚的易少爷身边走过。
易少爷已经在楼梯下呕出一口鲜血,再眼睁睁看着“狗男女”从自己面前走过,打不过对方,就张口骂:“你这个不守妇道的……”
顾维崧回头,眼神一凛。
易少爷吓得把后半截话吞回肚子里。
顾维崧挽着痛哭着的孙娇茜,上了汽车。
已然重伤的易少爷眼睁睁看着汽车离去,却“无能为力”,当下一张口,又是呕出一口鲜血!
汽车上,孙娇茜终于放开顾维崧的一条胳膊,独自捂着脸哭。
顾维崧开车开出两条街,终于在一个僻静处停下,开口道:“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哭声没有止,却小了很多。
孙娇茜抬起头,脸上全是眼泪鼻涕。
顾维崧丢给她一块手帕,孙娇茜接过,用力擦了脸,哽咽道:“我会回家向父母说清楚,让他们退了易家的钱物。”
顾维崧低头皱眉道:“这件事,是我不好,做事太冲动。连累了你,只怕后果有些麻烦。”
他当时是一怒之下怒踹了那个“在他顾维崧面前殴打女人的猥琐男人”,踹人力道还不小,对方十有八九重伤,这一回去,绝不会善罢甘休。
退婚也就罢了,孙娇茜这样的好姑娘,岂能嫁给那么个男人?可问题是……倘若易家跑到孙家大吵大闹什么“勾搭阔少”,孙家小门小户,在全街坊面前也没法说清楚缘故了。
顾维崧略一沉吟,回头问孙娇茜:“那个易少爷,家中好像是开绸缎庄的?告诉我是哪家绸缎庄,我去找易家说清缘故。以免他们胡乱言语,有碍孙小姐清名。”
孙娇茜却还是哭着道:“易家人,向来仗财霸道的,你去跟他们讲道理,他们只怕不会听的。”
顾维崧看着她不言语。
孙娇茜一呆,很快明白过来——易家人固然在寻常人面前可以仗财霸道,可到了顾家面前……
她暗骂自己“哭得整个人都糊涂了!”然后快速说出易家绸缎庄的地址,终于止住哭声,对顾维崧道:“多谢顾少爷肯帮这个忙。”
“孙小姐不必如此客气,这是顾某人应该做的。毕竟,这件事,顾维崧是有责任在其中。”顾维崧这样道。
顾维崧送孙娇茜回了孙记杂货铺。然后立刻回顾公馆,派人查了易家绸缎庄的底细。
易家少爷送到医院,被查出踢断了两根胸骨。易家人还在病房里大骂“不守妇道的孙家女儿”和“不知哪里来的野男人”!
当天下午,易父还信誓旦旦对儿子说:“你放心,孙家女儿,如此不守妇道,咱们家不仅让他们孙家立刻退婚,还要让小杂货铺的女儿从此身败名裂!把他们家女儿在外勾搭野男人的事宣扬到孙家附近整条街上,看他们孙家人以后怎么在街坊面前做人!”
易父正在病床前唾沫飞溅说得带劲,门外下人忽然报:“有贵客来访。”
他听闻是贵客,倒也不敢怠慢,快步出病房,一眼看到一个穿绸衫的中年人,正是上海盛泾绸业公所的理事长、义昌春绸庄经理汪少时!
同样江苏吴江县出来的绸商,可易父在汪理事长面前,论资排历,只能远远靠后。倒如今,咋一见同行如此人物上门,颇是吃了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