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维崧突然放下碗筷,一言不发,站起来,上楼回房。
饭桌上一家三口,默然无语。
“哥哥真是猪油蒙了心!”半晌,顾唯妍才低声不满道。
“妍儿,不是我说你,言语间,还是这般不顾分寸。”黄薇澜又回头冲顾永昌道,“定礼的事,就如刚刚所言,我和你同去许公馆,把事情说清楚,向许家郑重赔个礼道个歉,但愿这事就这么揭过了。”
“话虽如此,只怕事情没这么容易。”顾永昌唉一声,道,“我一直觉得崧儿能让我少操心,可真到了婚姻大事上,这个崧儿,怎么就……这么擅作主张,简直要了爹娘的命!”
得闻消息的当天下午。
顾永昌携太太黄薇澜,到许公馆拜访。
许炳元神色如常,携杨太太招待了顾氏夫妇。
“犬子当时仓促,仓促留下定礼,事先却完全没有告之长辈。让我和太太,为父为母的,事后才知情。这真是……让人一点准备都没有!”顾永昌坐下来打个哈哈,又道,“婚姻大事,犬子行事如此仓促,真正是犬子的不是了。回头,我一定让他上公馆,向许老爷杨太太,以及白小姐,郑重赔礼道歉!”
顾永昌言语之间,对这门亲事的不情愿,已经表露无遗。
许炳元听此言,却并不生气,当下一笑,又道:“说什么赔礼道歉,顾老板真是严重了。现在新社会新时代,那些三媒六聘之类的,古人才讲究这许多,咱们自不必如此麻烦。昨天晚上才收下的定礼,这一天不到,我许炳元已经收到十多个老友打来的电话,问嫁女事宜。唉,我也是没想到啊,令郎昨晚留下定礼且被我和太太当场收下之事,到如今,全上海滩凡中等以上人家,已经是十户里九户知晓。这事,想必不会再有什么疑问。否则的话,岂不是有人要当着全上海滩人的面,故意打我许炳元这张老脸?”
许炳元言语客气,最后一句,却是全然不留余地。
顾永昌和黄薇澜对视一眼。
顾永昌当下改口,笑道:“许老爷言重了。刚刚说的赔礼道歉,自然是犬子礼数不周,定礼大事,仓促进行,真正是怠慢。这件事,我们事后才得知,亦是仓促之间不及筹办,一时间难以全礼数。今日上门,不过是向许老爷和杨太太做个小小的道歉。回头,我和太太两人,再用心谋划,断不能像仓促犬子那般,失了礼数。”
“顾老板真是太客气了!”许炳元满面笑容,道,“订亲礼数方面,真的不必太过繁重讲究。其实有令郎定礼,足矣。有了定礼,此事自然再无疑问,我和太太也得回头用心择点嫁妆。蝶菲虽是义女,但在我和太太眼里,也和亲女是一样的。许家虽非大富,但无论亲女义女,嫁妆之事,断不能简薄,断不能让我们二老落下个嫁女不周的罪名!”
顾永昌打个哈哈,道:“许老爷,真是太客气了!”
……
又是一番客套话,许炳元和杨太太亲自送顾氏夫妇出公馆大门,目送对方远去。
回到公馆,无人处,杨太太疑惑道:“关于定礼一事,今日公馆,是接到几个电话问询,可似乎也没有十几个这么多。老爷果真确定,现在上海滩社交界,基本都知道此事了?”
许炳元笑了,笑着对太太道:“不敢欺瞒太太,其实今天一大早,收到张公子送来的翡翠联珠瓶后不久,我已经派人有意将消息放出。顾老板携夫人上门之前,派出的人已经回报,前后两份定礼,社交界确实已经传得差不多了。”
杨太太抬头看着夫君,又笑道:“顾老板这个时候就上门拜访,动作也算快了。可终究还是,快不过老爷!不过……”
她又疑虑道:“不过顾老板和黄太太,看样子,其实并不愿意这门亲事。上门一趟,一直没把订亲之事挑明了讲,难不成,他们还想再有什么变故不成?”
许炳元轻笑一声,道:“这二位到底愿不愿意,到如今,也由不得他们了。许家一夜之间订下两门亲事,已经在上海滩社交界传开。蝶菲瑛儿,顾家张家,现在上海滩中等以上人家,全都分辩得毫不含糊。张家自是再无疑问,那边已经紧锣密鼓开始筹备订婚大事了;至于顾家,倘若他们想反悔……嘿嘿,相信全上海滩都会认为,我许炳元是有那个能耐——让顾氏一门今后在上海滩再无立足之地!”
成守坚开着汽车。
后座,黄薇澜挽着丈夫的臂膀,道:“这件事,难不成,就这么说定了?”
“你听许老爷的口风,还能有疑问吗?”顾永昌唉一声,道,“都怪崧儿做事太过鲁莽!随随便便把个定礼留在堂堂许家,还得许家首肯,事情又这么快传开,这事……还怎么挽回?如何挽回?”
黄薇澜松开丈夫的臂膀,扭头向窗外,不言语。
顾永昌握住妻子的一只手,道:“我知道你心有不甘。不过那个白蝶菲,不管怎么说,她现在一是许家干小姐,二是渣打银行的襄理,据说做襄理做得十分周到,算是个职业新女性了。相貌为人都是上乘,也不算真的辱没崧儿!”
“你别忘了,她可是大世界歌女出身!”黄薇澜回头,面对丈夫,一字一句道,“她这般出身,莫说你我都忘不了,就是全上海滩,也都忘不掉!”
私下里,只有黄薇澜和成守坚两个人。
“那个白蝶菲,怎能真的嫁给崧儿?这件事,断不能成!”黄薇澜咬牙道。
“可事实是,这才不到一天,上海滩社交界无不知顾家大少爷留下定礼在许家的事,而且留下的定礼,不是给许大小姐的,是给许家的干小姐。连到底是许家哪位小姐,全社交界也知道得清清楚楚了!”成守坚唉一声,道,“事已在此,看样子竟是再无挽回余地!”
“可是……倘若白蝶菲真的是陆玉娥当年生下的……的野种,又怎能真的嫁给崧儿!”黄薇澜说着,眼泪都不禁流下来,“事到如今,事到如今,怎么……怎么可以真的这样……”
当年,曾为黄薇澜“贴心”闺蜜的陆玉娥,是那样的背叛了她,伤害了她……伤得她简直体无完肤。到如今……竟然要让陆玉娥的女儿,要和她的儿子结下孽缘!
念及此处,黄薇澜眼泪不停地流。
成守坚拿出一块布帕,为大嫂轻轻地擦试掉脸上的泪水。
黄薇澜突然一把抓住他,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疯狂道:“不能让陆玉娥的野种,真的嫁给崧儿。事情并不是没有挽回的余地,还可以弄死那个野种!我要你杀了她,杀了她……不择一切手段,杀了这个白蝶菲!”
成守坚垂下手,紧紧捏着手中被泪水浸湿的布帕,低头,半晌,才低声道:“我现在已经做不到了。以她现在许家干小姐的身份,加上……大少爷不顾自己安危护着她,杀人这件事,我现在……真的已经无法做到了!”
啪一声脆响,他半边脸,挨了她一个耳光。
他抬头,看着面前的黄薇澜,泪流满面,咬着牙对他摇头道:“废物,废物!你根本就是个废物!”
第79章 死巷劫难
两日后。
渣打银行,下班后。
办公区职员,陆续都走光了。
只留襄理办公室内外的白蝶菲和林家翰两人,兀自挑灯夜战。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白蝶菲终于完成手头最后一件事,才抬头,看到林家翰竟然还在门外守候。颇有些过意不去,当下笑道:“上次不是说了,家翰没有要紧事务,还是按时下班得好。否则这么天天因我而晚回家,岂不是我的过失了。”
“白襄理严重了。工作上尽职尽责,是下属应当做的。倒是白襄理……不加班也能将事情做好;天天加班,只是把事情做得更好。这一点,胜过大多数须眉男子了。”林家翰说真心话。
“家翰真是过奖了!”白蝶菲说着,已经收拾了东西,步出办公室。
和平常一样,两人一起走出渣打银行大门,见天色已晚,怕是等不到电车了。再举目一望,街上不过三三两两的行人,竟无一辆黄包车。索性走开几步,双双站在马路边上,等着黄包车。
“顾家真是运气好。”林家翰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白蝶菲看着马路不言语。
“能得白襄理做大少奶奶,顾家内外事务,自是多个极难得的能干人,帮忙打理了。”林家翰继续道。
“以后这样的话,不要再提了。”白蝶菲头也不回说出这么一句。
林家翰止声,心中多少有些纳闷——白襄理言语之间,竟然对“嫁入顾家”这件大事,似乎有些不太愿意?
这还真是让人奇怪。
白蝶菲突然回头问他:“过几天又有一部新电影上映,你不打算和孙娇茜孙小姐一起去看吗?”
林家翰一怔,又笑道:“我倒是觉得,孙小姐对看电影此事,兴趣不大。”
他一直没和她说,那天在电影院门外,孙娇茜吃栗子烫了嘴之后,就哭得一塌糊涂然后回家了。
他当然能看出其中究竟。不过……顾大少爷都把定礼留在许家了,看样子白襄理嫁入顾家做大少奶奶是板上钉钉的事,他又何必说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