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新雪果然躺回去,愣愣看着被面,视线不曾落在蔡堂燕身上,好似当没她这个人。
蔡光远把蔡堂燕拉到走廊,劝道:“燕子,别跟你妈抬杠,顺着她点,也没多久了。”
蔡堂燕气道:“你说什么话呢!”
“她跟我说了很多次了,如果到最后关头,她要回家,不住院。”蔡光远说,“我知道你肯定不同意,开始我也是的,但好歹尊重她一下,让她自己做选择。”
蔡堂燕没再听他说下去,匆匆跑出大楼。外面风有点急,她大口呼吸,想平定下来却适得其反,越喘越厉害,忘了一身的疼。
天已入夜,已没回去的车,蔡光远好说歹说,胡新雪才同意留到第二日早上。蔡堂燕看得出她不想理会她,也不再费口舌,只是这女病房还是她留夜合适,胡新雪默许了。
从护工那租来行军床,蔡堂燕在病床边躺下,隔帘内的空间缩小了一半。
后背还有点疼,蔡堂燕侧躺着,听见胡新雪偶尔带着叹息的喘气声。
“妈,睡吧。都是我的错……你别气着自己……”
胡新雪没接话,蔡堂燕等了很久,叹息声不见了,她支起上半身,胡新雪已经闭着眼,再仔细看,胸膛依然起伏着。
她又躺回去,为自己的观察愣了一下,难道她已经接受母亲是个垂危之人了?
剩下的一个月,蔡堂燕记得很清楚,每天都重复一个样子,却又每天都不一样了。
胡新雪依旧沉默,开始会继续喂鸡扫院子做饭,蔡堂燕抢着来,她也由她去,端一把小凳坐墙脚边看着。
蔡堂燕也不是话多的人,翻来覆去找不到话题,索性读书给她听。
四月初店里老板娘来电,问她还回不回来上班,蔡堂燕应说回,又问几时回,她便答不出来了。
蔡堂燕也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等到她妈妈原谅她,还是……她不敢往下想,便告诉老板娘短期回不去了。那边也干脆,说工资打卡里问她要了卡号。
胡新雪起来溜达的时间越来越短,日常行动变得吃力,不得不依赖蔡堂燕的帮忙。看着一个人渐渐垮掉,如在强风中护一盏碎了灯罩的风灯般无能为力,生命之前蔡堂燕自己的困扰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四月二十八日这日早上,胡新雪喊了一声“燕子”,声线微弱,蔡堂燕在院子里好一会才听见。
蔡堂燕到了窗前,胡新雪坐了起来,说:“燕子,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你别插话,我可能没力气听你说那么多。”
“妈……”
“燕子,我不怪你,没有哪个当妈的会跟自己儿女过不去。你说得对,要是没有你,我可能早走了——”
“妈,不是——”
“但你听妈一句话,像我们这种没钱没势家庭出来的孩子,读书是改变命运最有效的方式,没有其他捷径。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这么糊涂了……”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蔡堂燕原来坐在床沿,这时忍不住搂住胡新雪的肩头,只是她太瘦了,她不敢用力。
“等我走了,就不会拖累你了——”
蔡堂燕辩解着,“不是,妈,你没有……”
“你哥是个吸血鬼,你爸……”胡新雪抽噎一下,“你爸真的是个好人,就是弱了点,希望你不要恨他……你亲生父亲……”
“我知道,我都知道,妈你别说了,好好休息。”
“你亲生父亲也指望不上了,以后只能靠你自己了。你跟我在一个户口本上的,到时候想办法拿了户口本就走……出去就不要再回来了……”
胡新雪又说了很多,把重要的反复说了三次,直到精疲力尽睡去。
这个午觉她睡了很久,很沉,直到蔡堂燕用茶缸端了温水进来,啪啦一声手软摔地上,她也没醒来,更别提蔡堂燕嘶声裂肺的尖叫……
蔡堂燕亲自料理胡新雪的后事,掏钱的时候,蔡江豪默默拿出一万,蔡堂燕不可思议看着他,然而对方没解释,她也没心思过问。
胡新雪年轻时退学未婚生女,遭娘家人排挤,嫁给身无分文又年长许多的蔡光远,一生潦倒困顿,蔡堂燕把所有积蓄拿出来,送她走个风风光光。
要办理销户时蔡堂燕问蔡江豪要户口本,蔡江豪却抢过她手里的死亡证明单,说由他去办,依旧把户口本捂得严严实实。
胡新雪的过世击垮了她的精神,蔡堂燕如行尸走肉,带着濒死之人的森然。蔡堂燕开始找不到生活重心,万事了无意义,整日端了凳子在胡新雪坐过的位置枯坐。从回家那会就开始失眠,如今更加重了,大把掉头发。
石凯旋来看过她,艰难地推动轮椅,找一些无趣的话题和冷笑话。蔡堂燕平时不爱搭理他,也想不出他来的原因,这下也只当他是一把聒噪的椅子。
蒋璇也抱着小孩来看过她,她们是初中好友,但蒋璇毕业就结婚生子,生活轨迹迥异让两人共同语言越来越少。
例行安慰过后,蒋璇说:“其实石头人心地还可以,就是不太会说话。”
蔡堂燕机械地转头,讶然于她的谈话目的。
“虽然腿脚不方便,但好歹家里没负担,你以后要是生了孩子,还有他妈帮带,不用像我得一个人操心。跑外面打工有什么好的呢,最后还不是要回来的。”
一直混沌的蔡堂燕如被扇了一巴掌,整个人清醒了。
“璇子……连你也觉得我应该嫁给石凯旋?”
蒋璇还来不及回答,她娃娃嚎啕大哭起来,她一边晃着一边说:“嫁谁不是一日三餐晚上一条被,凑合凑合就一辈子呗。”
蔡堂燕这些天第一次站起来说话,动作过猛,整个人眼前黑了一下。
“……那换做你,你嫁么?”
蒋璇换个姿势抱娃,讪笑:“我没那福气。”
蔡堂燕的身份证有效期还有十来年,当晚她收拾了行囊,重要物品随身携带,天一亮就出了房间。
往日只落横杠的大门上了一把锁,蔡堂燕愤怒地晃了几下,当然徒劳。她拎着包想上楼顶,家里只有一层,她打算从楼顶跳下去。上楼一看,连铁栏门也落了锁,她踢了一脚,墙灰簌簌下落,铁栏门依旧稳稳嵌在墙上。
她泄气地下楼,蔡江豪阴森森地杵在楼梯口,问:“你想干什么去?”
“回城。”
“回城也行,中午石头家来人,你们先把证领了。”
蔡堂燕可笑地看着他,“蔡江豪,你还有点人性吗,我妈才走了七天。”
蔡江豪自然过滤前半句,“石家的意思,你和石头先领证,摆酒可以以后补上,你要回去读书也可以,他们甚至可以供你。”
“……你对石家人言听计从,是不是拿了彩礼钱?”
蔡江豪哂笑,“说得你没用一样。”
蔡堂燕想骂人,张开嘴发现什么也说不出。
“你老老实实呆着,不然有你好看。”
*-*
常鸣以为蔡堂燕回老家扫墓,打算节后再去找她,没想被公司的事绊住,跑了几趟外地,这一耽搁就到了五一后,他险些记不起这回事。
潜意识里蔡堂燕的排名并不是第一。
常鸣一边赶去蔡堂燕的小区,她住所的阳台上空空如也,竟然看不出有人生活的痕迹。
莫非搬走了?也不可能,蔡堂燕不像有闲钱换住房的人,除非她连工作也换了,可她九月就回校,按说没必要多费劲。
常鸣越想越不对劲,回到车上,叫钟叔送他到宾南县,想着去顺便围峰山那看一下,说不准几时回去,便让钟叔先行返回。
去和老袁对接完,常鸣提出借老袁的车一用。
老袁说:“常总,你要逛哪里我带你去好了。”
“有点私事……”
老袁为难,据他所知常鸣车祸后就没再开过车,但老总话说到这份上,只好交出钥匙,“那常总开车小心的。”
常鸣故作轻松地说:“放心,我开车十年了。”
常鸣坐进白色丰田凯美瑞,右脚感觉刹车和油门位置,摆好左腿,放了手刹缓缓启动。
前方视野运动起来,常鸣感觉良好,握着方向盘活动一下脖颈和肩头,脚上慢慢加速。
才上了水泥路,车速加快,常鸣觉着不妙,总想起下一秒视线剧烈震动,视线变暗,再醒来左腿被变形的车门夹死,动弹不得。
车子忽然急刹□□路肩上。
一直在背后盯着的老袁抹着冷汗跑上来,叩了叩车窗,驾驶座的常鸣一脸苍白,低头盯着方向盘喘气,吓得老袁半天才敢说话。
“常、常总,还是我载你吧?”
“……”
常鸣抱臂坐在后座,看着沿路山林越来越深,两旁翠竹耸立,荒草间杂,车道仅一车宽,有一段甚至是泥路,老袁像要把车开进山沟沟里卖了他似的。
“老袁,你确定路没错?”
前方直路无来车,老袁微微侧头,说:“常总,是走这路没错。你还记得摔残的那个小子不?就是这条村的,我来过几次,印象深了。”
常鸣默然。
在路上碰着放牛的,老袁停车问了具体位置,又继续前行,最后在一条陡坡顶端停下,老袁开窗指着一栋外墙没贴瓷片的红砖房,说:“常总,到了,那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