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鸣点点头,看不出情绪异动。唐昭颖像终于发现蔡堂燕般,朝她笑了笑。
蔡堂燕低声说:“常先生,我们还有其他检查没做完。”
“好。”常鸣说,“我们先走了。”
蔡堂燕第一次成为“我们”里的一员,却自己感觉成了常鸣的浮板,如果换成胡嫂,估计也是相同待遇。常鸣很多时候当她是保姆,蔡堂燕还是有自知之明。
剩余检查只是幌子,回到病房常鸣接到出院通知,蔡堂燕暗暗松了一口气,紧锣旗鼓地给常鸣收拾东西,送佛上路。
常鸣换上蔡堂燕给准备的休闲装,拄着腋拐不适应地看着棉质裤管无助飘荡。蔡堂燕以为他嫌弃衣服,转过眼装没看见,然而常鸣未发表任何意见。
“我约了假肢公司的打模。”
“嗯。”蔡堂燕随口应了声,无纺布袋已经装满常鸣的日用品,她的书没法装了,只好暂时插.进袋里,等会再拿出来,“我送你上车。”
这显然不是常鸣要的答案,他定定盯着蔡堂燕。后者触及他的眼神便愣住了。常鸣这人真的不在她可应付的能力范围,他就那么沉默看着她,没说什么却像是把话重复了千万遍。相比蔡江豪那种硬暴力,常鸣的温柔刀更可怕,甚至比他暴脾气时还要瘆人,逼人于无形。
“……陪你过去。”蔡堂燕接着说。
“嗯。”常鸣面无表情应了声,没有半点拿人手短的觉悟。
蔡堂燕把布袋塞脸盆,挎在腰间跟常鸣出门。常鸣忽然停下脚步,蔡堂燕险些吃一踉跄。他无声提过布袋,左手两只手指勾着,剩下三只拄腋拐继续走。
……这人可真别扭。蔡堂燕随意拎着脸盆跟上。
这两人头发凌乱衣着普通,又大包小盆的,站路边等的士跟进城打工的农民工小夫妻似的。
蔡堂燕招来一辆的士,司机有意无意往常鸣的腿掠了一眼,常鸣正忙着把自己塞车里,腋拐和布袋给蔡堂燕抱着,先矮身进车再接东西。蔡堂燕坐进去时那盆行李拦在两人中间,拐杖横在脚边。
常鸣报了地址,车里便剩下收音机里的路况实播。他无聊地往她那边看,正好她那本书支棱出来,跟倒塌的墓碑似的。常鸣随手抽过,依然包了书皮,不知是否上次那本。蔡堂燕对书敏感,登时眼神就射过来。
“什么书?”内封印着Rebecca,“呵,《蝴蝶梦》啊。”
蔡堂燕第一次对常鸣刮目相看,“你知道啊。”
“看过。”常鸣随口道,略略翻了几页,很老的版本,纸张已泛黄,一张照片掉了出来。
是几个人在室内的合照,中间几个中学生模样,两边一个学生气的年轻男人、一个挺了肚腩的中年男人。常鸣盯着年轻男人看,那张脸似曾相识。
蔡堂燕难得主动找话,“常先生,你也喜欢看书啊?”
她固执地认为爱看书的人心地都不坏,更何况跟她兴趣相同的,莫名有知音的感觉。
“小说不怎么看,看多眼睛疼。”他把照片插.进去,书合上埋回袋子里。
好不容易挑起的话题像灯芯一样被捻熄,蔡堂燕尴尬地重新看向窗外。
弯弯绕绕到了假肢公司,蔡堂燕付了车钱——住院期间大部分刷常鸣后来的信用卡,现金他没有蔡堂燕一一垫上,也一笔一笔记本子上。
下车后蔡堂燕把所有行李抱在手里,说:“常先生,我在外面等你吧。”
常鸣看了她一眼,发出不知是“哼”还是“嗯”。
常鸣进去后,蔡堂燕就那么观望街面,身后是常鸣和他的世界,与她无关,她接触越少越好。
常鸣出来已是一个钟头之后,蔡堂燕送佛送到西,跟他一块坐车去他家。
虽然早被含糊打了一支预防针,常鸣推开门看到看到他的家时,还是久久反应不过来。
以前的房子虽然简单,干净清冷得不像有人住的样子,但好歹还是个容身之所。现在……墙壁、地板、家具山一道道鲜艳的血红色,把屋子画得像原始部落的祭祀场,跟进了光怪陆离的斑驳梦境一般,处处撕裂正常人的审美。像一件变态的杰作。
蔡堂燕本不愿跟进来,但帐还没跟常鸣算清,跟到门口也惊得不敢前进一步。
常鸣倚在门边,把脑子里乱糟糟的想法都大略理一遍。
宾南县围峰山修庙堂——石凯旋摔残;
飙车,躲避红色卡车撞护栏——车上行车记录仪被盗,他左腿截肢;
石凯旋伤残理赔,包工头主责,逃跑——石凯旋家属找上他这个冤大头;
唐昭颖和封泽订婚宴,他撇开钟叔散心——他被围殴,房子被毁,现金失窃。
等等。常鸣回过头跳到车祸那处,那次是因为被唐昭颖拒绝,在小聚会上得知她和封泽交往,伤心欲绝飙了车……可疑的相似点被挖掘出来了。
车祸前见过相关人员:唐昭颖、封泽、王琢、谢雨柏、其他;
被殴打前见过相关人员:唐昭颖、封泽、王琢、谢雨柏、钟叔、其他。
至于跟每个人谈论过什么,暂时想不起。
忽然之间某个名字和刚才那张照片上的年轻男人对上了。蔡小堂家在哪里来着,也在宾南县?常鸣转头盯着蔡堂燕问:“蔡小堂,你家在哪里?”
可蔡堂燕哪想到那么多弯弯道道,只觉得这房子常鸣是住不下去了,他会去哪里歇脚,这么想着就碰上常鸣的问题。
该不会要搬来和她住吧?
不要。蔡堂燕心里呐喊。
第十四章
蔡堂燕戒备地望着他,“干、干什么?”
常鸣急于确认答案,催促:“家哪的?”
蔡堂燕只好说了哪条街的小区。
“你老家。”他强调。
无缘无故查户口让蔡堂燕更警觉,但知道逃不过,说:“宾南县……县下面的一个村。”
“围峰村?”
“你怎么知道……”
常鸣显然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从布袋扒拉出那本书,将照片抖出来,“问你,这个男的是谁?”
蔡堂燕在派出所还没碰上这么不客气的态度,而且常鸣突然提起风牛马不相及的事,她更一头雾水,莫非在怀疑她什么。
“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常鸣显然不信,拇指又移到一个小女生的脸上,“这个不是你?”
“是我。”蔡堂燕说,“但是我不记得他是谁了。”
“那你还挺宝贝地夹书里。”
蔡堂燕说:“……顺手签用了。”
“这什么时候的照片?怎么来的?”
常鸣语气咄咄逼人,蔡堂燕眼神闪躲,“我初二还是初三吧……这个好像是大几届的师兄,考上大学了回来给我们传授经验、鼓励鼓励什么的……这个……”她指那个胖肚子的中年男人,“我们校长。”又额外附送一个信息,免得被审问,“在校长办公室拍的,跟几个成绩比较好的……”
“你成绩好啊。”匪夷所思的口吻。
“……”在特定范围内那是不争的事实,蔡堂燕愠色上脸了。
常鸣未发觉,继续问:“这人姓‘封’吗?”
“不是。”
“刚又说不记得,现在又说‘不是’。”
“我们那没姓‘封’的,要是姓这个肯定记得。”
常鸣又沉入照片联想里。相片上的年轻男人只有大学生模样,岁月会磨砺面容,但不至于把单眼皮割成双眼皮。横看竖看,似是而非。就算真是那个人,这相片也不过证明他在出生地上撒了谎。刚串起来的线索又崩裂了,像断线的珠子散了一地。
想得头疼,常鸣顺势坐到门廊的台阶上,相片插回书里。
蔡堂燕在旁等了好久,终于可以“偷”回自己的书。
“常先生,那个……”她从外套口袋摸出记账的小本,思索如何开口要钱。
“嗯,你回去吧。”
“……”
常鸣的逐客令推翻她辛苦准备到一半的台词。
常鸣抬头,“不懂路吗?”
蔡堂燕思路被他带跑,抬头望这外表光鲜内里狰狞的房子,配上常鸣现在的颓败,就跟狗窝边一块被啃了一口的旧骨头一样,寒碜极了。
“你……住这里吗?”
常鸣终于从无解的分析里清醒,意识到火烧眉毛的问题。这房子,住了怕是夜不能寐的吧,就跟钻进怪兽的肚子一般。
他抬头,说:“不然呢,住你那?”
明明烦恼着,这人眉头一皱,偏偏生出些幽怨的意味,好似天下最可怜之人莫过于他。
“不是,不是。”蔡堂燕忙说,怕慢了一步就被占便宜似的,“那……住院的……钱……”
常鸣很快接话,“我现在没钱,没现金。要不你列张单给我,我准备好你过后来拿。”
真是谈钱伤感情,像他们这种没感情还交流有障碍的,伤神。常鸣现在跟当初给她一万现金的男人差之千里,蔡堂燕也没办法,“我还没算好……也不算多,不够一万块。”
“那等你算好再来,我不会赖账的。”
也只能这样了,蔡堂燕多看他几眼,跟这样就能给他多上几层良心束缚,让他不可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