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东太太的短脖子缩得几乎没了,盯着蔡堂燕跟有火眼金睛一样。
她没第一时间逐客,蔡堂燕瞅着有机会,趁热打铁:“钱方面……我还可以多加点。”
房东太太喉咙发出似笑非笑的呵呵声,伸出三个短圆的手指。
“你再加三百,我就当日行一善,不收你复印件,你写个号码摁指纹。”
蔡堂燕欣喜若狂。
房东太太住一楼,家里每天牌桌穿夜,这房子晾了很久,她记得出租捞点本金。
两人出门,正巧对门吱呀开了,走出一个穿蓝色警服黑夹克的矮实青年,其实人家比蔡堂燕高的,只不过一米七出头,在男人里并不扎眼。
房东太太打招呼,“小曹,到单位去啊。”
“哎。”曹达的眼神溜到蔡堂燕身上。
房东太太随手一指身后,“刚准备搬进来的姑娘,叫什么来着——啊,小蔡是吧——这我们曹警官,在公安局上班的,就住你对门。”
“……你好。”蔡堂燕不知曹达是否认出她,反正她眼神先闪了。
曹达点点头,讲了句赶时间,兜起钥匙匆匆下楼。
房东太太自顾自说:“我们这地方别看老旧,治安还挺好的,这不你对面还住了一个警察。哎小蔡,你一个人住的吧?男朋友什么的?”
蔡堂燕留心着脚下楼梯,说:“我一个人住。”
“要电灯什么的坏了,可以喊曹警官帮忙,他人挺热心的。”
蔡堂燕说:“不是房东包修的吗?”
“……房东不在的情况啊。”
蔡堂燕上班时间和以前差不多,下午四点到凌晨两点左右,具体下班时间随客流量变动,现在天冷人少相对可以早点回家。
对门的民警也早出晚归没个固定时间,那天之后就没再碰过面。
接到消息“混合夜色”被查封,蔡堂燕想,不能去了啊,那就干脆不去了吧,于是就这么歪打正着地开始了新生活。她自然不愿再见与过去有交叠的人,那些印章一样存在会时刻提醒她过去的不堪与狼狈,会消磨她重头来过的决心与希望。
再偶遇曹达已经是年末,蔡堂燕妈妈病情稳定,她的日子也顺畅起来,以致险些忘了对门这号人。
赶上双旦火锅店如火如荼的,蔡堂燕每晚被美女来美女去地吆喝,忙得脸颊染上微醉的红。
这晚她依然一手茶壶一手菜单风风火火感到刚坐下的一桌客人边。
这是四个身强体壮的男人,作寻常打扮。蔡堂燕觉察到旁边的目光,下意识仔细看了看……应该是对门那个警察,同桌的从体魄与气质上看都是同事。
对方也在打量她,也仅此而已,蔡堂燕没做熟络反应。许多人对警察抱有潜意识的好感,认为他们是光明的使者、正义的化身。然而蔡堂燕并不属于这些之一,并不是她否认这样的定义,而是她游离在灰色地带、他们的对立面。她害怕这类人,尤其对方还是男人。
还好这桌客人很爽快,点菜就点菜,没有问七问八搭讪。
蔡堂燕收走菜单,剩下的推给另外一个女孩打点,跟曹达险险避开。
店里送走最后一桌客人已将近凌晨两点,蔡堂燕帮忙收拾得七七八八也准备下班。
这里好在离住处近,路灯亮堂,加之也走惯了夜路,蔡堂燕倒并不害怕。
起初有个男员工被老板娘怂恿这来送她,蔡堂燕婉拒了。她依然不适应与男人独处,尤其是走在她后方时,总害怕对方如蝙蝠张开翅膀扑来……就跟常鸣经常那样。
匆匆拐过安静的街角,路过菜市场后门那条巷子口时,一阵嚷闹打断了她的步伐。
蔡堂燕并不好奇,出于对异常状况的防备心理往里头瞄了一眼。梨形路灯的微弱灯光里,垃圾桶边三四个人围着地上一个,一人还正拖拽着那人的腿,倒地那人不知死活,呻-吟若有似无的。
蔡堂燕被这副景象吓呆,一时忘了少管闲事。
可能是一辆车路过,车头灯将她的影子打到那些人身上,总之对方发现了她。
“啊边有人!(那边有人)”讲话人手里一根棍棒还是尖刀朝她的方向晃了下,扒开他前边的人就要过来,“喂,睇乜嘢睇!说你呢,看什么看!”
蔡堂燕猛然惊醒,也反应过来那夹着乡音,登时发足狂奔。
“跑什么跑,站住——!”
身后杂音嘈嘈,蔡堂燕分辨不出是风声错觉,还是那些人已经追上来。她拼了命地跑,踩着闪烁绿灯过街,几乎是闯进小区大门,也不敢停下,像逃脱蔡江豪一样。
伴着房东太太家的牌桌声冲进走道,蔡堂燕被前面慢悠悠爬楼的一人堵住,才不得不刹车——那些人自然是没跟上来的——可她遇上了新麻烦,前面那人是对门那警察。
曹达一转身,蔡堂燕后背便贴到了墙上,两人气场高下立见。
“……是你啊。”
他的风轻云淡衬得蔡堂燕的喘息夸张而弱势。
“你……你好。”
也许刚才喝了酒,曹达脸上的酡红让他更显危险与压迫。
“你什么时候换的工作啊?”
还是记得她的,蔡堂燕不情不愿张口,抛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没多久。”
排斥的态度很明显,曹达以前接触过她这行的女人大多健谈而开放,所以碰上经常会开玩笑,对方也不甚介意。曹达意外碰了钉子,讪讪笑着,一时不愿再热脸贴冷屁股。
蔡堂燕一路默言回到家,木门阖上,倚着门背想起刚才种种,蔡堂燕一颗心依旧狂跳不止,半是侥幸,半是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
她一时愣住。
巷道那边。
拎着一段水管的男人气喘吁吁跑回来,“叼,比佢跑咗了(让她跑掉了)。——你脱佢条裤做乜嘢(你脱他裤子做什么)?”
正掰地上男人皮带扣的手顿住,“脱光比佢丑丑咧(脱光让他丢脸)。”
“冇做嘀嘢咧,等下冷死咗,拉走佢条皮带嘚咧,好似有嘀值钱喔——仲有嗰双鞋,带咗快嘀走咧。(别做这事咧,等下冷死了,拉走他的皮带行了,好像挺值钱的啊——还有这双鞋,带上快点走)”
作恶心理没满足,男人不情不愿地抽掉皮带,脱掉左边鞋子时惊呼出声,险些一屁股坐地上。
“我我我叼——!”用方言咒骂着,“这好像假的腿……”
四个脑袋凑到一块。
抄水管的男人用水管轻敲一下,沉闷的声音,像听到什么不得了的音符,又敲了几下。
四人面面相觑。
先头抽皮带的男人问:“哥,怎么办?是个残废啊……我们是不是找错人了?”
领头外的两人动摇起来,“明明说是个老板,怎么成了个残废的啊。”
“哥,咱们欺负个残废不太光明吧——哎哟,我错了!你别打我头——”
领头的把水管换到另一手上,从那人的脚踝一路往上敲,闷声不断。
“把裤子扒开看看。”
脑袋挨打那个胆子小,又说:“哥,不太好吧,这不跟掘人祖坟一样。”
水管戳到抽皮带那个身上,“你来。这玩意估计还能卖钱呢……”
后者把人长裤褪下一半,完整的假肢露出来时众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像碰见了啥晦气的东西。
“怎么不动了,赶紧拆下赶紧走,拆了把裤子套套回去。”
“……”
那人碍于领袖与棍棒的威势,不情不愿摸索解开假肢套,举动像给病人接尿。另一人从脚那边抽,拉到一半被裤口卡住了,脑袋又挨了一巴掌。
“蠢不蠢!从上面,从上面拉!”
整个过程假肢的主人一动不动,昏死过去一般。
“乖乖,这玩意做得真精致,跟真的一样,他妈的费不少钱吧。”验货般东敲敲西摸摸、活动腿关节,最后脱了外套裹上,踹一脚尸体一样的男人,跟同伴撤了。
地上的男人面无血色,仿佛浑身血液吸进夜的精华,正慢慢变凉、凝固。
第九章
有一点常鸣想对了,蔡堂燕是个胆小的人。这种胆小不是一般女孩子对于可怖事物的恐惧,而是对非常规现象的不安,任何与她有关的脱轨之事必会引起她的慌张。
正如此时,蔡堂燕先是担心会不会被盯上,她已跑得够及时,但对方应该是男人,也许知道她住所后守株待兔。但是她一没大喊大叫,二没报警,照理不会对他们构成威胁。
讲到报警,蔡堂燕已自顾不暇,不愿多惹麻烦。
她安慰自己没事,开始洗漱上床。人都进了被窝,巷子那幕不断眼前重播。
可以肯定那些人在围殴人,倒地那个别说是死是活,连是男是女都不真切。就是这种模糊萦绕在蔡堂燕脑海。
如果当时她大喊一声,那些人会不会被吓跑,或者她报警,那个人是不是得救了。
可是她什么也没做,如果那个人有个三长两短,她是否也是帮凶之一。
蔡堂燕辗转反侧,一会想着不会有后续,结果怎样也不会给她实质性的麻烦,一会犹豫要不要回去看看,或许可以顺便帮上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