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珣坐在桌子前的旋转凳上,长腿一屈一直,黑笔在指间旋转出好看的弧度,“钱打给李颖了,你们待会儿去芭菲自助庆祝一下,好好过寒假,过年叫师娘给你们发红包,默默做土豪……”
以往楚珣说完,下面欢呼一片。
然而,今天。
几个学生停下手中的笔,两两对视,面露难色。
楚珣:“怎么了?”
“啪嗒”一声,李颖笔掉在地上,“我去趟洗手间”,摸着手机飞也似地夺门而出……
剩下的几个学生犹豫不决。
其中一个站起来,垂在身侧的手攥住白大褂一角:“楚教授,我下学期可能不回来了……”
“嗯?”楚珣面色无常,“家里有事?还是说……有新规划?”
这样的问法,很委婉。
平心而论,楚珣在实验数据和论文截止日期上不近人情是真的。在其他方面,那种不露声色、如古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般为学生考虑,也是真的……
可越是这样,学生越是愧疚:“王文上个月注册了一个……投资公司那种小团队,东拼西凑十万块的本,高抛低吸,元旦翻槛几天,变成五十万,净赚四十万……他上周来问我们,要不要……”
楚珣手中笔停下:“不需要专业知识吗?”
“需要是需要,但可以临时补,主要看经验……早出去,经验丰富,”学生喏喏,“后期量化交易的话,主要看数学和计算机,我们算理工科……功底很扎实……”
最后几个字,基本没了声音。
楚珣“嗯”一声:“吃了饭再走吧,你还有其他同学。”
话音未落完。
“楚教授,其实我也……南大留校的要求已经提高到三篇science了,感觉有生之年没办法达到。与其读完研去守图书馆或者回高中教生物,不如……”
“楚教授,我……对不起……”
“楚教授……”
一个一个举起手,一个一个站起来。
总共九个人,一个在外面,站起来五个。
楚珣视线从左到右逡巡,落在最后一人身上,不仅没露什么情绪,平淡的声线反而更加寡淡,清汤白水一样:“休学申请都拿上来吧,我一次签完……”
“楚教授……”学生们为难。
“没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路要自己走,人要自己看,”楚珣抬指轻轻扶了一下金属边眼镜,唇上一条线合拢,掀开,无波无澜地说,“一不烧杀抢掠,二不违法乱纪,恪守礼数,进退有度……没什么不好。”
五个名字签完,他合拢笔盖,站起身:“收拾收拾在门口等我吧,我回老宅,路过火车站,顺路送送你们。”
楚家老宅在南城,火车站在北城。
耳朵贴在墙上听了好一会儿。
听到最后一句,李颖捂着嘴,瞬间红了眼睛。几乎是扶着墙挪进厕所,知道不可以,还是不受控制地拨下一个号码,“嘟嘟”接通,她哽咽出声:“霍哥儿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知道王文是那样的人,他自己走就好,还要带着同学走……”
“楚教授项目本来就很艰难……真的很艰难,比起钱,更艰难的是凝聚力……被王文的数字越说越涣散……真的对不起,霍哥儿,我和王文吵了好久好久,吵到我很想放弃这段感情……不过二十年,而已……”
“他真的,真的……让人……”
“……”
对面沉默好一会,轻声唤:“李颖。”
李颖回以啜泣。
“没什么对得起对不起,路要自己走的,”霍星叶一口气叹得很长,“一没有烧杀掠夺,二没有违法乱纪,恪守礼数,进退有自己的思量……你应该尊重你男朋友的选择,也应该尊重你同学们的选择……”
“我在跟着剧组转场,后半段white说去蒙古……嗯,你好好的,等我网好给你们,给你发红包……”
“别哭……女孩子哭多了法令纹会加重,和王文好好沟通……听话。”
上一秒,语重心长接完电话。
下一秒,霍星叶一脚踹翻私人飞机上小矮几,面无表情走到驾驶舱:“A市停一下。”
“好的……”驾驶员和地面沟通了一下,“霍哥儿今晚A市可能有大雨,不适合停靠,所以……”
————
天边乌云堆积,黑压压一片挤在楼顶上,好似一个密不透风的罩子,将城市喇叭声、喧哗声挤成一团,裹着末冬晚风在皮肤上乱刮乱撞,让人觉得冰凉,窒息。
楚珣把学生送到火车站,一路“嗡嗡”收了将近六位数的红包,按部就班驶回塞纳河畔。
德克士在做十八号会员买一送一的活动,油腻的炸鸡楚珣虽不喜欢,还是买了一桶,然后在便利店买了她喜欢的黑森林蛋糕,还厚着脸皮假装淡定地要了四根蜡烛,回车上。
奥迪S系车厢宽敞,适合聚会。
楚珣先把全家桶放到副驾驶上,然后小心翼翼拆开蛋糕盒子,把四根蜡烛插在上面,从副驾驶前面的备用箱摸出打火机,逐根点燃。
车厢顶上有一簇昏黄,正下方的档位横板上,四朵火苗焰焰而跃。
——希望草草剧组顺利,早点回家。
——希望草草听话,按时吃药,注意作息。
——希望草草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得到所有她想得到的。
三个愿望,不贪心。
许完了,楚珣松开合十的掌心,俯身,呼吸间吹灭蛋糕上的蜡烛,拿起一个鸡腿。
手指修长白净,鸡腿澄黄酥香。
楚珣微微转身,假意自己坐在副驾驶上,接着,学霍星叶细软的声调说:“楚楚,生日快乐。”
“嗯,”他扭回身,变回自己的样子,温润着声线应,“生日快乐……”
“哗啦”一下,大雨倾盆。
“哐哐当当”冰雹般砸在金属车盖上,水花肆意溅开,形成一个明明漆黑不见五指,偏偏千军万马呼啸而过的鬼怪深渊。
深渊中有一只摇摇欲坠的金属牢笼,渺小,冰冷。
楚珣吃不惯炸鸡。
哪怕面皮香脆,入口的“咔擦”声是美食广告惯用的配音,他仍旧咽得艰难,一口,一口,伴着车载广播热闹的实时播报、大雨滂沱,喉咙滚动,咽下一个人的而立之年,前程似锦……
第81章 裂帛银
大雨形成一道幕, 将独处的时间拉得模糊而漫长……
一分,一秒……
车载广播响起晚上八点播报时,奥迪驾驶座上那尊闭目养神的雕塑终于有了动静——先是合拢的眼睫颤了颤, 然后, 睁开, 从裤兜里摸出手机,点开第一个“甘草”, 迟疑一瞬,还是没忍住地按了下去……
“嘟——嘟——嘟——”
忙音机械冰冷。
告诉他,无人接听。
不知何时扬起的唇角缓缓放平。
楚珣随手将手机扔到副驾驶,微绷着下颌, 面无表情发动,离开。
车轮轧在厚厚的水层上, 卷起规则的“哗啦”声……
楚珣不想回家,也不知道该去哪里,索性将孩子气放纵得更彻底,围着街区一圈一圈绕。
除却偶尔亮灯的店铺和朦胧街灯……这个世界, 空旷得, 好像只剩自己……
无边无际。
————
李颖一直望着窗外, 望着陌生的车,熟悉的车,非常熟悉的奥迪S系在雨帘中划出流畅而恪守的线条……
眨了眨微胀的眼睛,托着下巴,将视线重新放回对面的青年身上。
大衣是当季新款, 里面西装革履,衬衫衣领立得一丝不苟。
哪怕眉宇间染着奔波一天的疲惫,英俊也未曾损失分毫。
“影子,你真的不考虑一下吗?”青年说,“我知道你有你的倔强,你有你的坚持,可是做事要学会顺应潮流不是吗?”
李颖抿唇,眼神又飘向一旁。
王文尽量放柔语气,推心置腹:“……以前在镇上,粮站的工作最光鲜,保管着整个镇的口粮,可现在呢,没有了……以前大家都说进国企好,铁饭碗,五险一金对不对,现在呢,没有了……别人我不会说这些,但影子你要想,楚教授可能项目都撑不了,你过来帮我一段,等我们真的可以生活无忧时,可以再读研,再研究,再去旅行去冒险去科考,去做我们很多我们想做的事……前提是,我们先要成为弄潮儿,你说是吗,钱塘江观潮那篇课文我们读过——”
“潮儿是谁?你自己去弄。”
李颖勾唇,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轻蔑:“比起我这样还留着西瓜头一身土气的学生,我想,她更喜欢您这样年轻有为的青年才俊。”
王文:“影子好好说话。”
“我哪一句没好好说,”李颖冷淡道,“要我说鸟语你听懂了,那你不就是个鸟人吗……”
要是别人对老大说这样的话,可能会被记仇,可能会在不知不觉间摔一跤。
但是这个人是李颖。
王文只能无奈地笑,笑着抬起手,想去摸对面姑娘的脸颊,语重又心长:“你不想去我那儿没关系,只是我在C市,你在A市,异地恋真的很辛苦……”
窗外雨声喧嚣。
男子声线低缓,裹着经年累月形成的条件反射、在她不开心时惯有的哄劝和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