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成全
医院离民政局不算太远,尤文溪没开自己的车,魂不守舍地就跟在魏筹身后到了医院,好像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
魏筹下车替她打开车门。
尤文溪坐在车里好一会没动,出神地看着他。
魏筹始终耐心地等她。
尤文溪手动了动,最后又收了回去:“我自己来。”
魏筹掩去眼里的失落,笑了笑,退到一边。
医院的走道很长,时有挺着大肚子或者抱着孩子的母亲经过,他们身边不是有爱人就是有亲人,总不会一个人。而不管是谁,脸上的笑容总是不变的,幸福、简单、满怀期待。
魏筹和尤文溪并肩而行。
尤文溪仰头看他,他轻声问:“你一个人来过医院几次?”
尤文溪想了想:“两次吧。”有一次她喝酒,是井西送她去的医院。
想到这她有点心虚,想起医生跟她说的那个病症,那种忐忑的感觉又一次如影随形。
要是孩子有什么事,大概魏筹会因为觉得亏欠她而原谅她,她自己却没办法原谅自己。
见她情绪突然低落,魏筹以为她想起一个人来医院的感受,忙道:“以后我们都一起来。”
尤文溪点点头,心里轻叹一声,努力不去想那件事。
自家医院,自从尤文溪来过一次之后,医院就组成了随时待命的专家组,连给尤文溪打针抽血的都是医院里最权威的妇科医生。
做唐筛的时候,尤文溪忍不住问领头的那个妇科主任。
“现在是不是可以检查孩子是否患有胎儿酒精综合症了?”
主任很惊讶道:“你喝过酒?”
魏筹也忍不住看向尤文溪。
尤文溪避开魏筹的视线,只面向医生:“喝过一次,大概十周的时候喝的,那个时候因为喝酒还出现了先兆流产的症状。”
主任面色变得沉重:“那你这很危险啊,孕妇喝一点点酒都有可能损害到胎儿身体,你都喝得差点流产了。”
尤文溪瞬间面色苍白:“现在可以检查出来吗?”
魏筹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尤文溪,也询问地看向医生。
医生凝重道:“现在也可以检查,但是可能不会那么准确。就是做唐筛,也不能百分之百确定孩子不会患有唐氏综合症。做唐筛是为了避免生出先天愚型的唐氏胎儿,要检查fasd,都是做这个。医院会尽力帮你,如果这次唐筛结果不好,后面再做羊水穿刺。不过……”
医生这一顿,尤文溪的心不由高高提起,抓着手包的力气都不由大了几分。
医生道:“羊水穿刺不是很安全,有百分之十的可能会流产,要做这个,你们要想清楚。”这风险其实并不算大,但这位孕妇不是一般人,主任说这话时自然就更慎重一些。
尤文溪被医生一番话说得心里更加难受,越发后悔那个时候的自己任性妄为。她有些泄气的垂下头,将脸埋入手心。
从民政局到这听到这些消息,她只觉得身心俱疲,第一次听到孩子可能患fasd的时候她都没觉得这么绝望痛恨过。
无论是感情上的茫然还是对孩子的内疚,甚至是对魏筹的内疚,各种情绪交织错杂着,足以摧毁她从民政局出来就脆弱不堪的壁垒。
心脏像系着一口巨石,牵扯着她不断下坠,她眼前一片黑,鼻子酸涩,眼眶发胀,眼泪却一滴也掉不出来。
魏筹坐在尤文溪身边,手指收拢又张开,过了一会他扭头看向主任,使了个眼色让他出去。
主任识趣地出了门。
魏筹抬起手,在尤文溪背上轻轻拍了拍:“文溪。”
尤文溪深深呼吸,摇了摇头,站起来:“走吧,我不想待在这了。”
孕检也差不多做完了,魏筹没有废话,站起来和她一起离开。
出了医院,尤文溪整理好情绪,上车,对魏筹道:“四处逛逛吧。”
魏筹回头看了一眼尤文溪,没说话,只是发动了车子。
他看出尤文溪现在心里很乱,估计更想一个人静静,他说再多她也不见得能松快一点。
从医院出来已经是黄昏时分,魏筹开着车绕江而行,江风吹得波光粼粼的水面碎金烁烁,远处的夕阳慢慢沉寂,像一个流浪者,踽踽独行,漂泊于壮丽美妙的天际。
后来开到一处码头,尤文溪让魏筹停车,俩人便沿着江岸散步,江面上有货轮停泊,工人的身影被夕阳拉得无限长。尤文溪靠着花岗岩围栏,一手拢住头发,突然开口:“今天在民政局遇到一个小孩。我不知道为什么那对夫妻离婚要带着孩子一起去。他看起来很难过,一直哭,对孩子来说,父母离异是不是一件很惨的事?”
魏筹微微一愣,随即斟酌道:“大概吧。”
尤文溪笑笑:“都说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你不是孩子,估计也难以体会他们的心情。也许我们觉得离婚对他来说没什么,爸妈都在,都始终爱他,可是他大概会比我们敏感更多。一个家里,有爸爸,有妈妈,有他,那才是完整的家庭。因为等他长大以后,他遇到的都是这样的家庭,他的与众不同不会让他觉得开心,他说不定会想,为什么我的父母从来不住在一起,他们是不是不爱我。孩子以后可能患有fasd,他会不会又想,是不是爸爸嫌弃我……也许现在你还能给他足够的爱,还能安慰他,但等你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家庭,又有了其他的孩子,可能我也有了新的家庭,给他生了弟弟妹妹。他在这其中又会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他的地位还能始终不变吗,我们对他的爱还能丝毫不打折扣?”
魏筹意识到尤文溪在说什么,瞬间觉得心情复杂。
她在妥协,为了孩子妥协。
过程出了点意外,但最终结果也算是得偿所愿,魏筹却没有半点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唤道:“文溪……”
尤文溪看着江面,打断他,声音越发轻:“孩子的事,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他,也觉得对不起你,因为我的任性,最后可能造成一些难以挽回的恶果。我不该喝酒,但是那个时候……我真的没有料到今天。”
魏筹心底涌起一些烦躁:“你不要再说了。”
尤文溪难受地撇开头。
江风有些大,魏筹踱了踱步子,看一眼身形单薄的尤文溪,吐出一口浊气,将外套披到她肩上:“要说不该喝酒,最不该喝的难道不是我吗?”
尤文溪没有说话,只是看起来有些无助地抱紧了身上的衣服。
魏筹道:“自责也没用,文溪,更何况谁都不知道孩子具体是什么情况。”
尤文溪轻轻“嗯”了一声。
魏筹揉了揉额,靠近一点,抬手扶住尤文溪肩膀,让她转过身来,将她抱进怀里。
“担心他没有完整的家庭,那我们就给他一个完整的家庭。”魏筹按住怀里人的头,让她埋在自己颈窝,“我不管你现在想什么,在你说完前面那段话后你就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他微微一顿:“在你放下笔跟我出民政局的时候就已经没有反悔的机会了。我不会再和你离婚。”
尤文溪声音很闷:“你那天在董家说过的话还算数吗?”
不过半秒,魏筹反应过来:“一直都算数。”
“我现在很累,”尤文溪的声音有些飘,“我真的太累了,我不想再去分辨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我就当是真的。魏筹,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一辈子都没有爱上你,你也不可以背叛我。你答应我。”
她抬起眼,看向魏筹。
魏筹低头和她对视,声音沉闷微哑:“我答应你。”
尤文溪眼眶一热,她轻轻笑出来,像是放下了什么重担,眼睛里的光都仿佛轻盈起来。
她踮起脚主动揽住魏筹的脖颈,抱住他:“我很自私对不对。谢谢你成全我。”
魏筹抱紧她,也觉得心脏不再那么沉甸甸的:“也谢谢你成全我。”
在路灯亮起的时候,魏筹开车带尤文溪去了附近的酒店,俩人相安无事地吃了一顿晚饭。
饭后魏筹送尤文溪回家,夜幕像给城市蒙上了神秘面纱,尤文溪靠在后座,昏昏然注视着前面认真开车的魏筹。
他将外套脱下来给她当毯子盖,身上唯一的衬衫穿得整整齐齐,从后面看,领子拉得一丝不苟,一整个下午,他头发也没怎么乱,侧脸安静,轮廓稳重深刻。
尤文溪轻轻吐出一口气,脑子里乱七八糟地转着许多东西,像是一台塞满衣服高速运转的洗衣机。轰隆隆的,要炸开一般。
她还是选择和魏筹在一起了,回忆起从前的纠结,不免觉得可笑。她像陷在沼泽里,拒绝抓住他递来的树枝,却忘了她总归是要爬上去面对他的。
她希望他们之间的感情不掺杂任何其他的因素,却忘了她肚子里的孩子不可避免地会横在他们之间,也忘了这个孩子也是他们感情的一部分。
直到现在,她仍然不敢放下心防去一心一意地相信他,但她愿意给他机会,给自己机会,用未来漫长的时光去判断这是不是一场更为浩大的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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