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怀揣希望,却永远不被记得。
走到轮椅前,他蹲下身,手放在她的膝盖上,又轻轻说道:“妈,我来看你了。”
妇人木然的望着远处,没有什么动静。
纪崇均低下头,样子有些痛苦。半晌后,仍又抬起头道:“妈,我带安安来看你了,我之前和你说过,我已经结婚了。”
程季安听着,也蹲下了身,她握住妇人的手,叫了一声,“妈,我是安安。”
她的目光也有些闪烁,昨晚很多次的想过她的样子,可是从来没有想过她会变成现在这样。她应该也才五十岁的样子,却已是白发苍苍。她的容颜依然能看得出昔日的美貌,只是面容清瘦,眼窝深陷,目光更是寂静无神。
就像是人还活着,心已经死了。
就像是人还活着,却已经自己把自己关在了再无法解脱的牢笼里。
她无法想象,这漫长的二十几年她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只是当她的手触及妇人的手时,妇人却有了反应,她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程季安察觉到了,满脸惊讶,她看向纪崇均,并不敢确定。
妇人的眼珠又有了转动,她像是费了很大的劲才看过来,然后又落在程季安的脸上,只是很快,又转了过去。
目光中,始终平静无波。
纪崇均见着,放在她膝盖上的手却一下攥紧了,他抿紧着唇,低着头,像是在克制着内心极大的痛苦。
好半天后,才又恢复了平静。
“妈,”他开了口,声音带着沙哑,“很多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您不要再沉浸在里面不愿意出来。没人会再责怪您,二十年了,您也应该过自己的生活了。”
“没有人会再阻拦你了。”他说着,声音颤抖,眼眶还是忍不住红了。
“崇均。”程季安连忙将他的手握住,心中满是不忍。
妇人始终无动于衷,就像是没听到一般。
程季安扶着纪崇均站了起来,望着他,心被彻底揪紧。她知道他很难过,想要安慰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走吧。”纪崇均缓了好半晌,才又开了口,却已是满满的疲惫。
程季安知道他是没法再在这里待下去,便只是应下。临走时怀着期望的又看了一眼妇人,妇人却依然一片静默。
只是等到他们转身离开的时候,一颗眼泪却突然从她的脸上滑落。
……
两人很快离开了疗养院。一路上,纪崇均一句话都没说。程季安知道他在消化着自己的情绪,就只是牵着他的手,默默陪伴着。
纪崇均握着她的手一开始很用力,最后又慢慢的松了开。
“崇均。”程季安小心翼翼的喊了一声。
纪崇均回过头笑了笑,“没事了。”
程季安点点头,手却又将他握紧。
纪崇均却又道:“去对面吧。”
程季安有些意外,抬头望去,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已走到了那家花店前。
花店的老板依然站在门口,手中拿着剪刀似乎在修剪着花枝,只是现在停顿了下来,正看着他们。
程季安心中想到了什么,看到纪崇均走了过去,忙也跟上。
花店老板看到他们过来,整个人都变得有点局促,他似乎想要做些什么掩饰一下,可是到最后剪刀还在手上,花也还在手上。
纪崇均牵着程季安却已走到了他门口。
花店老板变得更加紧张,身子佝着,目光也不停闪烁。这么久了,他还是第一次走到他跟前。
隔了半晌,还是开了口,“进去坐吧。”他过来,肯定也是有什么事。
纪崇均没有说话,但还是跟着走了进去。
花店很小,不过几平米,可是中间的门后却又是一番天地。打扫的很干净的屋子,放着藤椅和茶几,有些旧了,但别有一番旧时光的韵味。
“随便坐吧。”花店老板招呼了一声,又转身去给他们泡茶。
“你不用忙了。”纪崇均却拦阻道,“我说几句话就走。”
花店老板听着,手就顿了下来。杯子慢慢放下,心也有些沉下。
“如果可以,好好照顾我妈吧。”纪崇均望着他,却又开了口。他一直不敢说出这句话,可是现在,他真的没法再看下去了。
花店老板听着,整个人却是一震,他转过头望着他,满是不可置信。可是渐渐的,他的眼泪就溢了出来。
“我也想照顾她啊,可是她就是过不了自己那一关啊!”他说着,一下子泪流满面。
十五年了,他找了她十五年了,最后终于在这里找到了她。他想要靠近她,照顾她,可她却已经不认识了她。
他一开始以为她病了,可是后来他才知道,她早就好了,她只是过不了自己那一关,自己把自己关起来了。
那一年,他去了华都,给朋友看病,不巧,就在街上遇到了她。她疯了似的质问他,为什么当年要离开,为什么要抛下她不管。他没有回应,不敢回应。而到最后她看到他残疾的腿时,她像是明白了什么,眼泪一下掉了出来。
他的腿时当年被纪老爷子派人打断的,他让他离开她,用金钱利诱,用前程利诱,他不肯,他就让人打断了他的腿。那时候他真的怕了,真的感到绝望了,所有的将来似乎都不再有,所有的一切都变得万念俱灰,所以他只是如他们的愿一般,他们让他写下绝情信就写下绝情信,他们让他离开就离开。
那个时候,他真的没法再坚持了。
可是他也一直后悔着,他深爱着她,说好了永远在一起,可是他却先放弃了。
那些年,他也一直爱着她,不曾娶妻,不曾生子,只是孑然一人过着,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
他从来没想到会再遇到她,华都那么大,千千万万的人,怎么就这么容易遇上了。可是他们偏偏就遇上了。她看到他的伤腿,抱着他痛哭,他不敢抱她,却也止不住泪流满面。
她说你等我,你在那里等我,等我处理好了这边的事,我就立即来寻你。
她说,我已经嫁给纪家十年了,我真的不想再待下去了。
她说,我们找个地方,重新开始吧。
那个时候他依然不敢答应,她有了她的家庭,有了她的孩子,他不知道到底该怎么答应。他只是选择了离开,就像曾经一样。
可是谁知道,她是这样的一意孤行。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她一个人离开了华都,前往了寻找他的路途。
然后就是传来纪家父子丧身冰湖、纪氏夫人崩溃病故的消息。
看着报纸上刊登出来的新闻时,他整个人像是晴空霹雳,他不敢相信,又跑到华都打探,可是所有人都在说,事实真的如此。
他知道她是来找他的,可是她怎么会死呢,就算是要死,她也总是会跟自己说一声。他想到了纪家的那个老爷子,又想到了他当年为他儿子所作的那些事,那一刻,他突然有了一种强大的直觉,她没有死,她只是被关起来了。
然后,他便四处开始寻找,一找就是整整十五年。
他散尽了家财,又做了很多事,最后,他透过纪崇均的行踪终于知道了她的下落。他很快就找来了这里,当他看到她白发苍苍像是变了一个人时,他的眼泪忍不住就掉了下来,可是她不认识他,他一遍遍的叫她“文青”,她也只是不理。
只是,他再不愿走了,她病了,待在了这里,那么他也要留下来陪着她,她什么时候好,他就陪到她什么时候。
曾经他不敢陪伴她,可是现在,他只想陪伴她。
他知道她喜欢花,他就开了个花店;他知道她住在什么位置,便也将花店开在了能够看得到她的地方。
她因为丈夫孩子的死陷入了自责的的境地,那么他也陪着她一起赎罪,一起忏悔。
可是当他以为她是真的病了的时候,在某一天,他却突然看到她看着他送来的花哭了。她的样子再不似人前的失魂木然,她的眼神依然悲戚,面容依然痛苦。
他应该高兴的,可是看着她流泪的样子,他却只觉得更加难过。
她在这里,已经二十年了吧,她也许很久之前就好了,可是一直维持着那个样子。
为什么呢,因为她只是想要这个样子。
有两条人命因她而死,一个是爱了她十几年的丈夫,一个是她养了七年的孩子,她难辞其咎,追悔莫及。
他知道她还是爱他的,可是她没有办法再接受了。
她过不了那个坎,永远都过不了。
花店老板痛哭着,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曾经他们一起留学国外,情投意合,意气风发,可是半生过去,她抛下了所有的希望只将自己隔绝起来,他无能为力,只是一日日的守候着,期待着哪一天她能够重展笑颜。
“崇均啊,你妈妈这一辈子,真的太苦了啊!”他哭到失声,手扶着桌子,整个人也似痛到痉挛。
纪崇均的眼泪也终于淌了下来,她早已醒来的真相他早已有所揣测,可是现在得到证实,他心痛的还是无以加复。
当年,也就是为了想让她早已恢复,他才任由他跟随着,一路找来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