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季安循着他的方向再次望去,可是窗外,依然是那些景色。仔细辨认后,她似乎看出了什么来。那些错落有致的建筑物四周围着围栏,与街道也保持了一些距离,像是与世隔绝般。
依稀的,她猜出了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一家疗养院,我妈妈已经再那里待了二十年了。”纪崇均又幽幽的说道。
心中揣测被证实,程季安抬起头望着他,却是哑然。
纪崇均回过了神,他转过身拉过她的手又道:“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你要是不困,我就讲给你听。”
“嗯。”程季安点点头,又由他牵着往壁炉边走去。
炉子中的火焰燃烧着,纪崇均拉着她在地毯上坐下,又在这温暖的火光中,一点点将往事呈现。
故事真的很长,跨越了整整二十年;故事也很深远,关系着整整三代人的爱恨。
程季安一点一点听着,心里也忍不住颤动。她的人生其实很简单,剥去那些年的痛苦,只剩下出生、成长、上学、毕业、再到结婚,她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的身上会经历那么多的爱恨情仇。
当故事的结尾,她只将目光放在那个叫做钟文青的女人身上。
她想象着那个女人年轻时候的恣意,想象着那个女人困守十年的婚姻,想象着她看到自己丈夫和孩子的尸体呈现在自己面前时的崩溃绝望。
她只想要自己的自由,可是到最后,只是覆水难收。
她捕捉着那些年,回溯着那些故事,为之感到辛酸,也为之感到动容。
可是她也终于知道了那两年里纪崇均为何想要靠近又不敢靠近,终于知道了那天当他闯进茶楼将她带走时他为何会那么害怕,也终于知道了他的心上曾经有过多少的阴影和创伤。
那年他只有七岁,所有的亲人都离开自己身边,只剩下一个爷爷。纵使身处豪门繁华无度,只怕也是孤独,无依无助。
炉中的火渐渐变弱,纪崇均将边上准备好的木块放了进去,火光掩映下,他的神容依然哀伤。
他从未跟谁说过这些事,那就像是他身上的一道痂,他隐瞒着,埋藏着,从不曾让谁知道。
可是他却时时铭记着,越长大,越深刻。
他也曾经恨过,恨母亲的残忍,恨母亲的抛弃,就像爷爷一直想要他认为的那样,可是等到后来,当他了解的更多,当他试图站在母亲的立场来想时,却发现事情或许根本不是那样。
他也一直在找着她,纵使他一开始恨着她,可她毕竟是他的母亲。他始终记得她被带走时的样子,崩溃过后,整个人都涣散了,眼泪却一直掉下。
爷爷告诉他她已经死了,可是他根本不信。
他知道他恨着母亲,不愿意再让人见到她,所以只是小心翼翼的,一点点打探,一点点寻找着蛛丝马迹。那个时候他太单薄,所有的力量都不足以和爷爷抗衡。
可是爷爷隐藏的太好了,整整十年,他都始终没有找到任何线索。他坚持着,放弃着,放弃着,又坚持着,等到最后,终于如愿以偿。
在他二十二岁那一年,他终于让人找到了她的下落。
他不敢声张,更不敢让人发现,只是等到毕业旅行时,他才转道去了那家疗养院,却也只是远远站着,不敢靠近。
那一天,他终于见到了他的母亲,在过了整整十五年后。
可是,他已经不认识她。
……
后来,他接手了纪氏,一点点强大,当年的真相也一点点揭开,他跟爷爷的摩擦越来越大,他的专-制与蛮横侵袭着他的四面八方。
只是他一直隐忍着,保持着平衡,纵使他有再多的过错,他也毕竟是他相依为命的一个人。
爷爷执掌纪氏数十年,早已是纪氏的象征,他不能让外人知道,他们内部有着裂痕。
只是他也依然会不远千里的前往那所疗养院,也许只是待上一天,也许只是待上一个小时。那里有他的母亲,有他难以割舍的血脉牵连。曾经老爷子安排在她身边的人也已被他买通,所有的消息就都被阻断被隐瞒,远在中国的他再无从知晓。
他也想过把她接出来,可是母亲并不愿意。他对她感到陌生,她亦已不再认识他。
她的精神失常了,不认识人,不记得事,不愿意说话,也不愿意去哪里,只想着待在她的小院子里,过着一天又一天。
他便只能由她去,再安排着专门的人来照顾她,然后自己每隔一段时间来看望她。一开始是住着酒店,到最后,又干脆买下了两层公寓。他想着或许哪一天她愿意出来了,那么如果她不愿意走远的话,或许也能在就近的地方找一个落脚的点。
只是那么多年过去了,她丝毫不曾改变。
……
那一晚,程季安很晚才睡着,她听着纪崇均说着他的故事,心中百转千回。她的男人,一直冷静,克制,仿佛无所不能,可是他的心底,也有脆弱、不堪,痛苦和磨难。
她突然生出了一些愧疚,她一直觉得自己很爱他,可是到现在她都不曾好好了解他。
她能再做些什么呢?在现在,在未来,她还能怎样做,才能让他不再悲伤,只剩开怀。
……
第二天一早,程季安和纪崇均又都起了来。
格林太太早已准备好早餐端上,同时还有一大束玫瑰花。
女人如玫瑰,最是娇艳,最是妩媚,格林太太看到了来自遥远东方的程季安,便特意为她做了准备。
程季安表示了感谢,看着鲜花,也是分外高兴。她从未见过这些新鲜的玫瑰花,询问它是从何而来,格林太太告诉她,它来自对面街道上的一家花店。
花店的老板也是个中国人。
程季安感到意外,一旁纪崇均却默默的转过了身。
等到吃过早餐,纪崇均又拿来大衣给她披上,程季安也没问,因为她知道他们即将去哪里。
走到楼下,举目望去全是异国风光。两旁皆是三四层的建筑物,楼上是公寓住宅,底层开着咖啡馆、书店、服装店……路上的行人也多是白皮肤蓝眼睛,很少有亚裔人。
这里并不属于城市的中心地带,移民的问题也并不明显。
天倒是没有昨天冷,风停了,阳光大好,晒在身上倒还有些暖意。因为离得近,两个人没有坐车,只是牵着手一起往街对面的疗养院走去。
程季安不时留意着周边的景象,将所有的所见所闻记下,所有的经历都是灵感,也许哪一天就得到迸发。
只是走着走着,她却突然停下,“那个花店是不是就是格林太太说的那个花店?”
对面有个小小的门面,一个五十来岁的亚裔男人正将一盆盆花搬到外面。招牌还没挂上,从里面的景致来看,应该是个花店无疑。
纪崇均朝那看了一眼,却有些静默,半晌后也只是拉过她的手轻声说道:“走吧。”
程季安没有在意,只是又跟着往前。
而在她转头的一刹那,花店门口的那个男人像是察觉到什么一般,也一下抬起了头。等他看到街对面走去的纪崇均的身影时,他的目光有了些颤动。
他老了,头发有些白,腿脚也不是很方便,可是依稀能辨认的,是他年轻时应该是个高大英俊的男人。
……
疗养院很快就到了,门口的人显然早已熟识纪崇均,见他进来微笑着打着招呼。纪崇均也给予回应,登记好后又带着程季安继续往里。
疗养院很大,环境也很好。纪老爷子虽然怨恨她,可也终不至于将她关押到不堪的地方。只是刚一走进,还是让人感到了一丝压抑。这里并非普通的疗养机构,这里接纳的除了四肢无法调理的人,就都是一些精神障碍的人。
有女人,也有男人;有老人,也有孩子。
只是人数并不多,每个人也都有着自己的活动场所。能到这里的,显然也不是一般人。
纪崇均走到最里处的一个建筑前才停下,是个独立的房子,只有一层,通着走廊,四周也种满了植物。
环境很安静,也很优美。
有人在晒着衣服,看到他过来,惊喜的走了过来,“纪先生?”
是个中国妇人,三四十岁的样子,穿着护工服,很是利落的样子。
“红姐。”纪崇均叫了一声,又介绍道,“这是我太太。”
“纪太太。”被叫作红姐的女人又朝着程季安打了招呼。
“你好。”程季安也打着招呼。
红姐笑着给予回应,随即又道:“钟姐刚吃过早饭,正在院子里。我带你们去。”
纪崇均点点头,又跟着她走去。
房子后面是一片草坪,边上种着花草树木,中间是一条小径。小径连着房子的地方,一个妇人坐在轮椅里,背对着他们,一动不动着。
程季安知道那个应该就是纪崇均的母亲了,神容敛起,心也不自觉的有些提住。可是突然间,她像是发现了什么,目光又向外望去。
外面是一道围墙,透过围墙的缝隙往外望去,好像正好能看到刚才的那家花店。
纪崇均顿了下,还是走了过去。虽然他来过很多次了,可是每一次都会止不住的让他却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