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前的人步子极快,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冷峻的脸上嘴唇微抿,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严肃。韩千音一时回不过神来, 只好任由他带着自己,来到了拐角处的一间房。
房子里的灯光很暗。待杜骁打开了墙上的一盏白炽灯,偌大屋子里的模样才显露了出来。她看见左侧有张铺着白色垫巾的小床, 床旁边放着一只身形巨大的医疗仪器,像怪物一样, 冷冰冰地立在角落里。
是自己白天用过的B超机。
杜骁在仪器连接的电脑前坐下,一边开机, 对韩千音说了句, “睡上来。”
韩千音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没有动作。
“睡上来。”他又重复了一遍。
韩千音想了想, 脱掉鞋平躺在床上。等仪器准备完毕, 她看见杜骁在电脑前操作了一番, 又掀起遮在她肚子上的病号服,一边拿起放在床头的耦合剂,“会有些凉。”
韩千音没有说话, 算是默许。
耦合剂涂在了她肚子右侧的位置, 是滑而清冷的触感。她目光上移, 看着他那张异常认真的脸,心里突然有一种复杂的情绪。
明明前一刻,两人还是剑拔弩张的状态, 现在却在这样安静封闭的空间里,以这样一种奇怪的方式和平共处着。
他右手拿着超声探头,放在了她肚子上,来来回回查看了几次,然后左手飞快地敲打着键盘。末了,将显示屏幕转了个角度,对着她。
“你看。”他指着显示器上那一片闪动的光点。强弱不等的信号间,隐约浮现了一张抽象而模糊的画面。他手指停留在中间一个类卵圆形的小光圈上面,对她道,“这是你的胆囊。”
韩千音没有应声。
他手指动了动,挪到一个凸起来的小光点旁,“这个,是你的息肉。”
“刚刚测了一次,并没有看到明显的长大。B超是一项主观性非常强的检查,你不必为了所谓的三毫米太介意。”
韩千音将视线从超声显示屏上挪开,落在他的眼睛里。昏暗的光线下,那双黑目映着电脑屏幕,闪烁着星火一样的光。
他继续道,“胆囊息肉有很多种,最常见的并不是腺瘤,而是固醇性的息肉。你的息肉不大,而且回声比较强,很有可能是固醇结晶黏附在上面。”
他的语速不快,里面偶尔夹杂了几个专业术语,韩千音大致听懂了。
“所以……”
“如果是固醇性/息肉,几乎没有恶变的可能。”
她侧过看着他,明明之前还觉得他那不可一世的态度面目可憎,可这一刻,她却感觉有哪里不一样了。
韩千音沉默着,看见他收起超声探头,过了一会儿又低声问了句,“你确定吗?”
“确定。”是异常肯定的语气。
“如果出了问题……要怎么办?”
杜骁听着,手上收拾仪器的动作渐渐停了下来。他转过头,看着身边安安静静躺着的人,她那双波光流转的桃花眼望着他,里面似乎有他久违的依赖和期待。
至少,在某些事情上,她还是愿意相信他的。
也许是见他没说话,韩千音又用更低的声音补充了句,“杜骁……你不知道,我真的很怕死。”
即便事隔多年,她依旧能回忆起母亲死亡时的味道。那样压抑而黑暗的感情,像是一片乌云,重重地覆盖在她的童年之上,让人不见天日。
杜骁看着那个躺在身边软呼呼的人,心突然泛起了一种复杂的情绪,他也说不清那是情动还是心疼。于是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像是哄孩子那样的语气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
她似乎不放心,又确认了一遍,“你能保证吗?”
他点头,“我保证。”
那晚,韩千音躺在病床上,想了很多。
她回味着杜骁在病房里说的话,才发现他那套说辞似乎并不是胡说八道。正仔细琢磨的时候,脑海里迸出了一个不相关的细节。
还记得美国同事们聚会的那天,林深对她说过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他说,“韩千音,我没有想到,你会这么脆弱。”
她一度只当那是句醉语。可如今从杜骁口里听到了一套同样负面的说辞,这心情,便变得有些微妙了起来。
她不是明明已经强大到无坚不摧了吗?她其实很脆弱,这是真的吗?
第二天早晨,韩千音醒得很早。六点左右的时候,护士小姐给她抽了个血便离开了。后来她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一直到七点二十左右,李医生过来看了她。
“所以,今天出院?”
“嗯。”韩千音点头。
李医生对于她这配合的态度感到意外。昨天下午交涉的时候,面前这位小姐切除胆囊的意愿还非常强烈。他只知道后来杜老师和她谈过话,却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令她的态度出现了这么大的转变。
他笑了笑,“其实我说,您也算运气好碰上了我们杜老师,不然白挨一刀。”
韩千音也轻轻一笑,“是吗?”
李医生道,“是啊。其实杜老师人真的挺好的,我们科里那些患者表达谢意的锦旗,几乎一半都是送给他的。”
他话音顿了顿,看着面前的女人,那双晶莹明亮的美目望着他,似乎在等他讲下去。
“杜医生经常收治一些难处理的病例。很多手术不好做、治疗效果差的病人,别的老师不愿意收,就推到杜老师这边来了。”他一笑,“其实说‘推’不太合适,主要是因为杜老师胆子大、有担当,几乎来者不拒。”
韩千音愣愣地听着,原来,杜骁是这样的医生吗?
也许是吧。
想想他那个人,虽然性格讨厌一点,但人品方面真挑不出一点毛病。
李医生见韩千音不说话,以为她沉浸在崇拜的情绪里,又兴致勃勃地继续道,“杜老师技术很好,经过他手的病人,治疗效果大多不错。那些人以为自己没希望,结果竟然在这里康复了,都说杜老师是他们的救命恩人。”
韩千音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泛出浅浅的笑意,仿佛漾开绿波的春水。
李医生竟然莫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摸了摸鼻尖,开起了玩笑,“所以,其实你是我们杜医生第一个拒绝手术的病人。”
第一个?
韩千音有些意外,可听对方的语气,怎么感觉自己应该表示荣幸似的。
她想了想,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的人,“谢谢你。”
待李医生转身准备出门时,韩千音看着他的背影,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李医生——”
李医生回头看着她。
韩千音道,“也麻烦您帮我跟杜医生说声谢谢。”
上午抽血的结果出来后,李医生便给韩千音办好了出院手续。可因为一些清单的原因,她需要等到护士那边结完账才能离开。无所事事地躺在病床上,她回忆起自己这一次短暂的“医院之旅”,简直是瞎折腾。
但似乎并不是毫无收获。
十一点多左右,隔壁床已经恢复的老太太乐呵呵地出了院。新病人很快便来了,是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女人。女人由老公陪,进门的时候,韩千叶感受到了两人脸上压抑的情绪。她走路的脚步很轻,到了床边只是虚弱地坐下,留老公在一旁忙前忙后。
房间里的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奇怪。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电话突然响起来。女人拿起听筒,然后说起话来,语调是跟脸上沉郁的表情不相符的轻松。
“小乐今天有没有听奶奶的话,好好写作业?”女人浅浅地笑着,满溢的温柔。
“嗯,妈妈已经下飞机了,在机场就给小乐买了礼物。”
韩千音听到这奇怪的对话,不禁多看了她几眼。
“下雪啊……”大概是听到那头的人问了句天气,女人话音一顿,还真往窗外看了一眼,“今天恰好没有下呢,不过屋顶都是白色的哦。”
大概是听到那边心满意足的回应,女人又说了句,“小乐要乖,爸爸妈妈很快就会回来。”
女人挂上电话后,似乎发现了韩千音探寻的目光,大方地笑了笑,随口解释到,“怕孩子担心,没告诉他生病和做手术的事,他还太小了。我们家里人商量好,跟他说爸爸妈妈是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旅游。”
韩千音看着她床边的名牌,上面写着她的姓名和年龄:“周畅,37岁”。
她问,“孩子多大?”
“才九岁。”
确实挺小的,比那时候的韩千音还小一岁。
“说实话,真的很想多陪陪他,想等他再长大一点。”周畅说着,似乎陷入了什么美好的遐思里,“这病是突然查出来的,去看了很多医院,都说我本来有严重的肝病,不能做手术。可是不做手术,不就是等死吗?”
韩千音没有接话,一边看周畅的老公将那些生活用品一件一件收拾得井井有条。
“趁着现在自己感觉还不错,我想搏一把。他们跟我说这里有一位特别不错的医生,我和我老公就找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