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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沉记 (元疏)


  
  出一批好茶非常之难,不仅要土好树好天好,还要采茶到制茶到存茶都是熟练工。苏家也算是世代茶商,好土好地收收换换,茶园子多分布在前三品,还累世积下了好些茶农,如此仍然是一到茶季就胆战心惊,生怕出了篓子就白瞎了一年功夫。
  奸商做假茶的手段却是多的很,花样层出不穷。苏夫人同岑嘉钰讲,只有知道假茶是怎样做的,才能识别甄选,并且在关节上好好把控,省的叫人钻了空子诓骗,辱没了自家的名声。
  略有技术含量的是从茶叶本身下手,一种是采了形状仿佛的陈青木叶、柳辣叶、地搓子叶、木瓜叶,同茶叶掺在一块,一样地程序炒制,此谓“鱼目混珠”;一种是用陈茶叶,或者泡过水的滤茶叶,与新茶一同再制,此谓“返老还童”。那没有技术含量的就是从茶叶的重量着手,一种是在茶叶炒成出售之前,将茶叶铺在潮湿的地上,让茶叶吸水增重,此谓“西施(吸湿)发福;一种就是筛了那极细的河沙,往要发售茶篓子里掺,也是增加了重量,此谓“众口铄金”。
  
  这女茶虽然是茶中神品,却是另一种龌龊的讲究。要是十八岁以下女子,还必须是未婚处女,沐浴焚香后上山采茶,这些茶做成的茶,就叫女茶。好此道的自诩“风雅文士”以为,妙龄处子身上自带体香,采的茶方能集天地之灵韵,嫩岁月之青葱,得养生之妙法。
  苏家茶庄的女茶是远近有名的,只是好几年才得出一批,价格也是非常之金贵。
  
  岑嘉钰知道女茶的时候,暗自咋舌,采茶本就是个精细活,不是熟练工不敢下手,就算是熟练工,一天也不过是采得几两。这还哪里找这么多会采茶的年轻处子来。
  
  岑嘉钰还记得苏夫人揭秘“女茶”时那鄙夷的神情:“什么天地之灵韵,养生之妙法,都是虚的。不曾起早摸黑植株,不曾风里雨里看茶,他们哪里配说‘天地’二字?满桌膏粱,油头凸肚的,他们哪里真的‘养身’?他们那些舌头肠胃,只有能品的出嫩不嫩罢。”
  
  苏夫人一向庄重严肃的脸竟有了丝调皮得逞的得意:“什么处女芬芳?摊青、杀青、回潮、辉锅、分筛、挺长头道道程序下来,有个劳什子体香也早散光了。哼,我们苏家的女茶,不过是采了极嫩的明前莲心,再由周茶生用他家那全套老工具加工的,亏得他们也吹嘘地上了天!”
  陈妈妈也难得开怀:“嗯,周茶生只管它叫“念陈茶”,他哪里知道外头将这茶捧成了神。”
  
  岑嘉钰一时间也有些好笑,看婆婆像是心情好,竟没注意到她脸色一僵,便问出了口:“周茶生是谁?”
  陈妈妈自悔失言,便遮掩过去:“不过是个老茶农罢了,我们这般大茶商,得用忠心茶农是第一打紧的。”
  
  但这会儿,苏夫人却主动提到:“茶生的手这一两年竟是举不起,别逼了他开锅,让他好生养着。女茶,不出也罢。”
  陈妈妈道:“他捎信来,说我们看中了谁就送过去,他亲自培养,把制茶一套法子传授了,到时那一套器具也都给我们茶庄。”
  虽岑嘉钰吃着米粥刚好,但苏夫人似乎觉得太烫了,她用勺子搅着:“别,别,”又沉默了半晌,方道:“若真后继有人了,他心里放下一桩事,竟是连点寄托留念都没了,只怕去的更快。”
  
  来上菜的女人红着眼睛。
  陈妈妈接过她手里的菜:“唉,他又打你了?这,这,唉······你下去歇着吧。”
  她愣愣“哦”一声,又道:“没,如今不下狠手的。”
  这女人原是布庒的女工,后来布庒做不下去了,她也被遣散了。她家里的男人没本事,脾气躁地很,却又爱喝酒,见婆娘不往家里拿钱,竟是把她做了木桩子打。陈妈妈听说了,和苏太太禀告了后叫了她来做帮工,那男人这才收手些。
  看着这一个两个,陈妈妈只庆幸自己做了自梳女。
  
  苏夫人听见了,更加胃口全无,她放下碗:“唉,都是命,嫁的男人不好,这一辈子也只有苦苦挨过去。下辈子说不定有个福报。罢了,我去佛堂念经去。”
  岑嘉钰站起来,苏夫人摆摆手,让陈妈妈扶了自己走。
  
  陈妈妈问:“过了茶季,就同少夫人说让她海市里去?”
  苏夫人道:“嗯,让她去!不生儿子,女人这一生只有更悲惨。没有泓宣,我凭什么掌管这一家?不送她去泓宣身边,她又怎么生个儿子传宗接代?”苏夫人是个聪明人,但她所看之书,只得《女训》《女戒》《烈女传》。
  苏夫人行到佛堂门口的那棵茶树,她停住,停了一晌,又迈了进去,拿起佛经和念珠。
  在世人口中,她无名无姓,只是将来祠堂牌匾上的“苏夫人”。
  也有一个人,记得她姓陈,单名“念”。
  
  岑嘉钰回到房间,这会儿倒没有什么睡意了。
  她打开那本英语辞典来,里面掉出一张信笺,她打开,一时想起,这是钱胜买来送她的情诗——那些往事,她都是压在心底,从不揭开。
  一定是白墙黛瓦太冷清,而雨声太寂寥,她竟没有收起,而是一行行往下读:
  
  我喜欢你,是一句呓语,在喉,在心,却从不出口
  我喜欢你,似一声叹息,那袅袅的余音,如年华的倾圮
  我喜欢你,是昙花的呢喃,在安静的夜里,只告诉我自己
  我喜欢你,似转身的欢欣,在眉,在眼,却不知会你
  
  是轻旋的芭蕾,不知已转了多少弧圈,
  然而起舞,还在舌尖——我喜欢你
  是提笔的丹青,不知摹出了多少山水,
  然而纸上,还是纯白——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是春光里的一朵花蕾,
  小小的,湿湿的,
  只低首垂眉,却让人满心欢悦
  也许,永远就是这朵小花蕾
  不曾盛开,就永不枯萎。
  我的初心,就不老,不衰,在时光里。
  
  我喜欢你,是河边一丛寂静的芦苇,
  你走近,你远离,
  我只在那里;
  也许,永远就是这丛芦苇的寂静
  用默然的情意,看你,
  看你不会回头的背影
  
  我喜欢你,我不曾说,你不曾知。
  所以没有尴尬,无需躲避,
  可以擦肩而过,面带惊喜
  
  我喜欢你,我不会说,你不会知
  你温和的笑意,就自然如故
  只是这种温柔,已醉了我心
  
  我喜欢你,我勿须说,你勿须知
  因为,只是,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轻轻地,喜欢你
  那么有一天
  轻轻地,我也会,放下你
  
  岑嘉钰睁着眼睛看着床顶,一片茫然:
  难道她还没放下?
  难道他已经放下?

43、四十三章 ...
  圣华翰大学的毕业证书用銮金乌木框框住, 钉在了家里客厅的墙上,不能随身携带。江虹只得咬咬牙,不烫爱司头,留个齐眉刘海的女学生短发以示自己文化程度高。发型留在以前的岁月,着装她就万万不肯落后。今日她穿了件黑底白波点的旗袍, 戴了珍珠镶金的链子。旗袍的领子是时下兴起的直抵住下巴的高元宝领,乍一看, 像用痰盂做轴承支撑住一个南瓜球。
  这轴承转过来,南瓜球的正面却被一刀竖劈了下来, 是张长脸正对着朱源棱:“这是我在新新百货新买的蜜丝佛陀口脂, 怎么样?颜色不错吧?”
  
  朱源棱点点头, 口脂颜色的确不错,江虹整个人面目身段都叫它模糊了, 只见这上下翻动的两片红唇:“我表嫂去她家吃过饭, 说那汤哪里是汤,分明是油搅水;好好的饭桌跟丧事吃堂饭一般, 隔了桌子坐,只听她粗拉拉一个大嗓门呼喊。我同你讲, 她一个乡下来的粗婆娘, 能做的出什么好饭菜, 定然不是猪食就是把猪生切了端上桌——当海市人和她一样, 没吃饱过饭,没吃足过肉!”
  
  朱源棱对镜用细齿梳抿了抿头发,又理了理身上斜纹和布旗袍, 道:“若你不同我去,我嫂嫂刚刚叫说缺一个牌搭子,反正你同她也熟的,去那里消遣消遣可好。”
  江虹笑道:“我既然是答应你的,自然不会食言。”呵,如果不去,海市未婚才俊怎会知道还有这样一个有内涵有学历的女子云英未嫁?更何况,她小道消息知道,今天可是有海市头号俊杰会出席。菜不好吃,可以将就点。但是,她的年龄,可是再将就不得了。
  
  江虹戴上帽子,看了眼正穿坡跟鞋的朱源棱,眼里有一丝不屑。朱源棱毕业半年就嫁了一个银行的理事,这理事敦厚一张脸,没半点生活情趣,送给她她都不要。
  
  江虹和朱源棱要去的是金融行业的“星期六聚餐会”。
  其实金融业最负盛名的聚会是“星期五聚餐会”,前任财政部长,现任中华银行行长沈嘉康是聚会的发起人。每周五在沈公馆举行,各大银行副经理以上级别有资格获得邀请,借聚餐互相切磋,同业交流经验,以取长补短,相互扶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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