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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沉记 (元疏)



岑嘉钰笑道:“好啊你,不就是看中了吃和化妆品吗?那还要念书做甚?直接去玩不就好了。”
阮云裳不无惆怅:“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你读过大学的当然不知道我们对于大学的向往。只要在学校,就觉得自己还小,什么都不用考虑。唉,出来工作才知道念书真真是世界上最有意思的事情。”

岑嘉钰点头:“说是这么说,可是我只要将碰上不好的事情,晚上准做考试的梦。有一回还梦到要抄你的卷子,结果被老师抓住了。”
阮云裳:“结果老师发现原来是我抄你的吗?”——虽然阮云裳现在心心念念读书好,但是她念书的时候只一心想着要长大,她要梳爱司头,要用丹琪口红,要一口气吃五个奶油蛋糕——咦,这么一想,当年的愿望都实现了嘛!有次客人捧场,她从开场唱到打烊,最后是累得是别人把她搀扶下了台。那时她刚进行,知道有进账了,家里不用再喝米汤,兴奋与饿交织,一气儿吃了六个奶油蛋糕。

她狡黠一笑:“不过,现在的确有人抄我的作业哦!”
岑嘉钰猜到:“你二弟弟?刚刚进门的时候看到阿佐哄着他,他边哭边做作业。”

阮云裳摇摇头:“他哭,是因为关欣抢了他的肉包子;他写作业,是因为明天上课老师要检查。哎,你说关偌,一个男孩子,生的这个性子,可怎么办才好?说起来也是可怜见的,他小时本是和我妈睡一张床,那日家里来客,便让他和我爸睡一张床,谁知我爸那天就去了,也是把他吓着了。可是——胆子小,你就地练他呀,我妈倒说他有邪气,还要叫女仙师来做法,还是我狠狠骂住了。这么一弄,他胆子可不就更小了。”

岑嘉钰深有同感:“这也是没办法,她们上了年纪的人总爱信这一套。我家老太太,虽然燕窝煮之前要自己先戴了眼镜检查一遍毛挑没挑干净,但是逢梦见了过世的人,第二天也要烧了香灰水喝了镇邪。我奶妈妈也一样,不过她知道我不喜,只是背着我捣鼓这些事情,我知道她就扎过我爹那姨太太的小人。不过,你也别忧心太过,关偌年纪还不算大,好好引导还是会改变的。哎呀,不是关偌,那我可猜不出来了,是谁?”

阮云裳语调轻快:“是阿佐呀。我姆妈收东西厉害的狠,我小时学校的作业啊书本啊她都收的平平整整,也真是难为她了。说起来,阿佐实在是上进的很,他说开车要跟车行啊,有钱人打交道,不识字,实在是不成。现在就自己学着认字,跟关偌,关欣他们学,偶尔我回来也教教他,家里倒是好开个小学了。他学的还是挺快的——关偌那股老师的神情实在是好笑的很。”

阮云裳又眉头蹙起来“他这不身体好些了么,就开始做做木工杂事。昨天倒好,和那边楼里码头做事的老白说定了,等他好了就去码头扛货物。他打算得倒好,白天学车,傍晚扛货物打个零工,说晚上和早上再学一会儿字。这不把自己当铁打的吗?我让他不要去。学车的钱硬是要还的话,那就还吧,但也不着急这一时半会儿呀!身体才养好,去做这些粗活做什么。他不肯,说也不算重事,就当锻炼身体了。你看,年纪也是差不多,我哥哥摊地像一团五花肉,到底鸦片这东西,太毁人了——其实我哥刚抽鸦片,我姆妈是知道的,你道她说什么?与其让我哥外面闯些大祸,不如抽抽鸦片家里躺着。”

说到这些烦恼事,阮云裳都有些泪意,岑嘉钰把桌上的杯子推过去,安慰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不过你看你,这么厉害!你姆妈没流落街头,弟弟妹妹都上着学,你自己也要当电影明星了,实在是——”岑嘉钰学了豫剧的腔调——“谁说女子不如男!”

岑嘉钰这么一插科打诨,阮云裳不由笑了,她用手绢醒醒鼻涕,就扔进了篓子里,篓子里有几张阿佐写字的纸,她不由自己思量:要是阿佐真是自己哥哥就好了,他会惜得辛苦也不会让自己这么奔波吧?他告诉自己陈季绰有妻子时都不敢看自己的眼睛,憋红着脸说自己和陈季绰在一起太不值。真傻!就连她自己,在夜半清醒时,也知道,踏上歌女这条路,不管再怎么洁身自好,别人总会低看了三分。陈季绰,在那些追自己的人里,已经算是最真心,最诚恳的了。他介绍自己入了电影这个行业,他给了自己一份爱情——他对她好,她不厌恶他,这应该就是爱情了吧?

屋外阮关偌拿了姆妈又新蒸的肉包子,“噔噔噔”跑过房门,笑着扑向阿佐。阮云裳被这声音打断,暗骂自己这是太入电影的苦情戏,怎的这么多愁善感?她拉起岑嘉钰一道出门去,天黑的早,还是早些走好。

到了陈公馆门口,阮云裳先下了车。
这天,真是一天比一天冷。岑嘉钰裹紧了披肩,让黄包车夫从愚园路上走,那边插到笸箩路上近些。

她悟道,是了,这就是明媒正娶和悄摸过日的区别。知道陈季绰家里有正妻,她不好意思去陈公馆坐,也无法和陈季绰同桌吃饭,叫他什么?说些什么?都是尴尬的问题。也因陈季绰没娶阮云裳,所以他不好去阮家拜访,中秋节阮云裳也只能自己一个回了阮家团圆;所以陈家偶来些亲朋,阮云裳都是避了不见。

当然,岑嘉钰不知道的是,这便是陈季绰一个中年成功商人的鸡贼之处。他是爱阮云裳的,她那么美,一颦一簇都是风情;她性格那般独特,一嗔一怒都让人动心——可是,还是没必要娶呀。若说是娶了做姨太太,阮云裳那般刚烈定然是不同意的,两人再吵闹一场未免不美;再者,若是娶了,阮云裳那不争气的哥哥就是让自己头疼的大舅子。她的哥哥和自己的大舅子,这两者,区别太大了,更别说她家里还有好几个弟弟妹妹。至于中秋,他在外经商多年,哪里吃月饼不是下酒?哪里吃螃蟹不是蘸醋?何必要局促在一个弄堂房子里吃!






第24章 二十四章
岑嘉钰才下车,就见一阵暗红云擦过自己,上了黄包车。她好险没被绊一下,定住脚跟,原来是四小姐岑嘉雯。岑嘉钰还来不及招呼,就见她吆喝着黄包车夫走了。咦,她怎的今天怎么穿地这般隆重?

“战旗装”——是岑嘉绮给岑嘉雯这件暗红色金丝绒斗篷起的名字。这暗红色丝绒原是一床被面,质量那是真真儿好。一摸就知道,光泽动人,手感软糯,岑嘉雯生日时老太太送的。这般好料,做被面,实在可惜了,尤其是在棉絮老旧十分,又黄又枯的情况下。岑嘉雯思量一下,正好缺秋衣,就把它改做了斗篷。这被面是老太太的嫁妆之一,绣的丝萝纹样拼出好些个“岑”字,取古诗“妾本丝萝,愿托乔木”之意,被面两侧还结了些许穗子,被拆成了流苏,若真是摊平了看,就像古时打仗为岑家军而树立的纛旗。
秋风这么一吹,那斗篷迎风鼓起来,流苏也有些张牙舞爪,岑嘉钰不厚道地想,虽然岑嘉绮名字取得刁钻了点,但的确——很像战旗啊。

任风吹斗篷风乱流苏,岑嘉雯双手只紧紧交握在腹部前,脸上有种毅然决然的刚烈。是的,她要去作战,为自己的爱情而战。

那日饭后,张民诚有事先走了,岑嘉绮也着急回去先叫黄包车没等她了,匡股长和他们不是一路。于是,只剩岑嘉雯和傅伟。

想起那天来,她不由得就浑身充满力量,那可真是甜蜜浪漫的时光。
她觉得自己仿佛在画报里,在《有致》的专栏里。高大英俊的傅伟陪在自己旁边,两人慢慢踱步在海市最繁华的南京路上,他们一家家橱窗外欣赏那精美高档的货物,虽然买不起——那又有什么打紧的,能和他一起看已经是最好的幸福了,她又不拜金虚荣。整条街上的人都在看他们,她脸红红,有点羞涩又更多的是兴奋。还有小孩因为看他们出了神差点撞到傅伟身上,傅伟用力一把推开那小孩,那小孩被推地在地上几乎打了个滚,傅伟严肃告诫她,在外要小心这种往自己身上撞的人,都是小偷。小偷之中,这种小孩子又最可恨,偷了你的钱包,还要把鼻涕口水都糊在你的大衣上。她为自己缺乏生活经验而不好意思,又庆幸有傅伟陪在身旁。

等过了南京路转向愚园路,周遭安静下来,傅伟不用再扯着脖子和她说时政要闻,哲学要义,终于能好好和她交流下诗词歌赋——其实她略懂一些的,但是,她不想打断(傅伟讲的非常投入,她也没机会打断)。看着那英俊的侧脸,她知道,傅伟虽然明面上是讲解那些情诗书信,可实际上,他是想朗诵那些诗歌给自己听,他是,在向自己表白啊!

午后的太阳极为明媚,一长段路走下来,傅伟实在是热得受不住,他撸起了袖子,解开了扣子,还是不能解热,只好脱掉了西装外套。他尴尬地把外套搭在左手上,遮住衬衣左腰那一块的补丁,不过,岑嘉雯只注意到他阳光下白的发亮的衣领子。这是时下的节约之法,男士们穿衬衣,领子易沾脖子上的汗垢,最需搓洗,衣襟还崭新的呢,衬衣领已经被搓洗地起皱烂洞。于是,西装店想客人之所想,一件衬衫配几件替换领子。傅伟取了巧,反其道而行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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