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怀臻发出一声愉悦的口哨,就像个左突右闪后成功把篮球投入篮筐的少年,成就感里带着一点点自恋的轻佻。
那样圆润明亮的声音,蘸着清甜的阳光,兀地滑到心里。
莫凝似乎听到,心里,也有一个齿轮松动的声音,那个齿轮曾经被卡在某一个惊悸哀痛的瞬间,从此被废弃在时间之外,蒙了厚的尘土,她以为再也没有任何力量能去拨动,可是这个时候,她却感觉到,它开始不可思议地转动起来,温柔缓慢地,牵引着一条暗潮涌动的河流。
平静的水面被翻搅起波潮,水流汩汩而来,断续细弱,却是不可阻挡。
“你爸爸,还记得制砖的过程?”
听到傅怀臻的问话,莫凝才发现莫振声已经用废弃的水桶打好水,斟酌着用量往土上倒水,边倒边将泥和水搅拌,全程屏心静气,神情专注到近乎虔诚。
水和泥的配比,是非常关键的一步,关系到砖最后成型的密度和硬度,所以一丝一毫都不能有差错,而这个比例,完全凭制砖者的技术和经验。
“嗯。”莫凝看着爸爸,那个曾经最让她骄傲的男人,现在也更让她心酸:“很多事情都糊涂了,可是这件事,还清清楚楚。”
纵然已经神志混沌,可是砖窑和她,这两块世间最重的砖,爸爸可能会一直背负到死。
傅怀臻脚下一滞,莫凝也一个踩空,木质的齿轮缓缓停了下来。
“他的大脑,还有恢复的可能吗?”傅怀臻沉声问。
莫凝早已接受了现实,可说来总有些酸涩:“爸爸的脑子里有个血块,手术还是有希望的,但是费用高昂,而且,危险性也很大,一般医院,都不建议冒这个险。”
“哦……”傅怀臻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就没有再说话,一脚又缓缓踩了下去。
齿轮又转了起来,撩起的水花在阳光下,划出一道隐隐的虹的色彩。
“你,下来!”莫振声突然喘着气跑了过来,胖大的身体上都是汗,神情严肃地看着傅怀臻。
傅怀臻跳下踏板,又候着把莫凝扶了下来。
莫振声看到他们握在一起的手,正正脸色,把傅怀臻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了好几遍,半晌才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傅怀臻站正,恭敬地报出自己的名字。
“小傅!我教你烧砖!”莫振声表情郑重而骄傲,“有了这门技术,我包你一辈子吃穿不愁!”
“好啊!”
莫凝不知道爸爸葫芦里卖什么药,莫名的有点紧张,傅怀臻却是一脸的跃跃欲试。
“那你要答应我一件事!”莫振声庄严地看着傅怀臻,仿佛马上要宣告生命中最重大的事,一向浑浊的眼睛也似澄明许多,“照顾好小凝!不让我的小凝再被人欺负!”
莫凝简直懊恼地要死,这是爸爸受伤两年来,说得最最糊涂的一句话,她刚刚明明已经觉得不对,却没有及时的防患于未然,现在把自己和傅怀臻都逼入了尴尬的窘境。
莫振声的嘴唇颤颤的,眼看还要说什么,莫凝亡羊补牢地上前捂住他的嘴巴,可是她的力气哪里抵得过爸爸,莫振声一把扯开她的手,情绪激动起来,连眼眶都红了:“我把这个砖窑都给你!只要你照顾好小凝,保护好我的小凝……”
“爸……”莫凝拽不动莫振声,只能下了死劲的用头顶在他肥胖的肚子上把他往后推,莫振声的声音反而越来越大,汗和眼泪一起滴到莫凝的背上。
“照顾好小凝,保护好我的小凝……
重复含混的几句,苍老而渴切的语调,像黏腻的土,要蒙住口鼻,封住心跳。
然后,不知傅怀臻说了句什么,夹在父亲的喊叫里,莫凝没听清楚,只觉得父亲的挣扎突然停了下来,“嘿嘿”地笑了几声,身体一瘫就倒在了地上。
☆、第 23 章
莫凝和傅怀臻都吓了一跳,莫凝蹲下来扑到不省人事的莫振声身上,使劲叫他:“爸爸,爸爸!”
回应她的是浑浊而响亮的呼噜声,莫凝扒开爸爸的眼皮看了看,又搭着他的脉搏凝了好一会儿神,似乎还不能确定,又拍拍爸爸的脸,试探地叫了句:“爸爸?”
莫振声耸了耸鼻子,继续打呼。
傅怀臻在一旁担心:“怎么样?”
“应该是睡着了。”莫凝舒了口气,掏出纸巾擦擦爸爸额上的汗,眼神像看着一个让她伤神却又最心爱的孩子。
傅怀臻不放心:“你确定?睡着怎么会这么突然?”
“自从受伤后,就是这么突然,所以,一定要有人时时看着。”
傅怀臻仔细看了看莫振声的脸色才真正放下心来:“那现在怎么办?”
莫凝有点犯难:“最好还是回家睡,这里脏,而且容易感冒。”
莫振声受伤后虽然身体胖了,可是体质大不如前,让他这样躺在露天肯定不行。
傅怀臻立刻把莫振声的一条胳膊放到自己肩上:“那赶紧把他扶到车上吧。”
莫凝别无他法,愧疚不能自已地涌出来:“真是太麻烦你了。”
傅怀臻笑笑:“没事儿,请我吃套肠就成了。”
莫凝连忙说:“好!那说定了!”
虽说对吃货来说,最好的回报永远都是美食,可是现在她欠他的,只是用美食来回报,已经远远不够了。
把莫振声扶到车上,两人都出了一身汗,莫凝要在后座看护爸爸,只能由傅怀臻开车。
车厢晃荡着,爸爸睡沉了,莫凝才想起道歉。
这话不得不说,但是说起来真尴尬,她踟蹰了会儿才开口:“傅怀臻,对不起啊,我爸他老人家不懂事,刚刚的都是胡话,你别放在心上。
傅怀臻头微微偏了偏,似乎是在回忆刚刚的情景,莫凝只觉得脸上的热意蓄势待发。
“怎么?怕我当真?”他声音里带着笑意。
莫凝赶紧严正声明:“当然不是!你怎么可能当真,只是……”
“只是什么?”
他刚刚不知应承了句什么,她不好问,但是爸爸满意的笑声让让她很不安。
她尽量用一种客观冷静并且置身事外的语气:“我怕……我爸会当真,他有时候执拗得很,以后他要是再提起这个话题,你完全置之不理就行了。”
紧接着又自我安慰似的补充:“当然,也可能我爸醒过来就忘了了,他的脑子经常是会玩闪退的。”
“闪退?”傅怀臻笑她的用词,“老爷子真是挺可爱的。”
既然他并没有当回事,再多解释就显得自己多心了,莫凝马上顺着他转移了话题:“是啊,其实我从小就一直觉得,我爸爸粗糙的大男人外表下,住着一颗小孩子的心。”
“哦?”傅怀臻很有兴趣。
“其实我小时候也常去砖窑,不过都是去砸场子的,每次都把泥啊水啊搞得一塌糊涂,或者在软乎乎的砖坯上乱刻乱画,甚至把成型的砖坯一脚一块地踩扁,可是我爸从来没有打过我,最多就是吼几声吓唬吓唬我,可是我屡教不改,一次比一次闹得厉害……”
傅怀臻偷空从从后视镜里看了看莫凝——只能看到她微微眯着的眼睛,遥远的被宠爱的回忆,将她的瞳仁浸泡得柔软而模糊。
“我记得六岁的时候,我偷偷在一块砖上画了一个樱桃小丸子的脸,那是我花了很多时间精心画的,特地放在一边想要带回去,可是后来玩得太疯给忘了,等半夜里醒过来突然想起来,非要我爸爸帮我去把它找回来,我爸哄了我好久才睡着,过了几天,我都把这茬给忘了,谁知,爸爸把那块砖给我带了回来,当时我吓了一跳:你能想象吗,青黑色的砖上,有一个歪歪扭扭的小姑娘的脸,眼睛里还忘了画眼球……我忙不迭地把它丢了,还埋怨爸爸为什么要吓我……当时爸爸把它收了起来,笑呵呵地对我说:他会帮我收着,以后我嫁人的时候,给我做陪嫁……这样的事儿,也只有我老爸做得出来了吧……”
傅怀臻吸了口气:“你们父女两个,倒是一样的有创意。”
说到往事,莫凝的声音仿佛也被润泽:“后来我爸爸窑场上的工人告诉我,为了那块砖坯,我爸一大早就去了窑场,在废弃的砖坯里翻找了很久才找到,当时他跟找到了宝似的,说这是他女儿第一件艺术作品,一定要好好收藏,于是专门烧制出来,要当成永久的纪念。”
傅怀臻简直像在听传奇,声音里居然有几分向往:“那,这块砖现在还在吗?”
“在。”
“哦?”傅怀臻有点小兴奋,“那能不能给我观赏一下?”
莫凝声音干涩了:“我不知道爸爸藏哪儿了,以前从来没有问过,现在,也问不出来了。”
傅怀臻立刻不再追问,却又下意识地,从后视镜里望了望莫凝。
还是那一对瞳仁,却已经从回忆里被捞了出来,重又扔回了混沌苦涩的现实,剥离幻想,消释憧憬,变得清醒而沉定。
仿佛活着,只是为了兑现一场宿命,未必心甘情愿,却是义不容辞。
回到客栈,莫凝叫上顺爷爷,三个人一起才把爸爸抬到床上,他老人家呼哧呼哧倒是睡得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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