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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幕戏 出版完结+番外 (唐七)


  据说聂亦的父母感情并不好,尤其是聂亦小时候。聂父在外常有红颜知己,聂母管不了,被迫醉心公益转移注意力,将大部分时间都花在野生动植物保护之类的事情上。夫妻两人都不太关心聂亦。
  我妈说,聂亦的妈妈曾和她夸奖聂亦,说他从小就非常独立,一个人上博物馆一个人去实验室,所有的事情都能一个人处理得很好。她却觉得,那并不是聂亦想要独立,不过是被迫独立罢了。他出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却也许从来没有感受过这世间最平凡的天伦之爱。
  我妈将聂亦看作一个普通后辈,以至对他的童年感叹唏嘘,我却将聂亦看作一个谢尔顿式的天才,天才行事总是和普通人不同,他的确一向看问题都更乐于立足于自然科学而非人文社会科学,我甚至想过他也许并不在意所谓的天伦。直到V岛的那个夜晚,他对我说,他没有见过什么好的爱情。而今晚,他和我说,非非,你们家很好。他说得那样平静,字节之间没有任何起伏,完全听不出那是一个单纯的褒扬,抑或内心里其实深藏着遗憾和羡慕?但我想起来,他的确说过很多次,他说我是他的家人。他喜欢用“家人”这个词。
  海神孤独地坐在红叶树下,目光尽头是投影幕上摇曳的海底。
  我握着红酒杯喝掉一口,两口,想想又喝了一口,搁下杯子我坐到他身边,问他:“你刚才说‘你们家很好’,是吗?”
  他像是沉思中突然被打扰,微微偏头:“怎么了?”
  我大胆地握住他搁在右膝上的手,轻声道:“是我们家啊。”
  他的手掌温和,我的手指却发凉,握住他的手我就开始紧张,想好的台词早忘到九霄云外,脑海里一片空白。他没有开口,安静地看着我,任由我两只手将他的右手笼在掌心中。我跪坐在他身边,那姿态简直像是祈祷。
  好久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说:“我说不好婚姻到底是什么,可聂亦,如果我们结婚,我想婚姻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意义应该是我能把我的家庭和我的家人都分享给你,我是你的家人,我的爸爸妈妈也是你的家人,所以那不是我的家,那应该是我们的家……”我懊恼:“可能我说得不是很好,我不知道你懂不懂我的意思,我……”
  他道:“我懂。”
  他看着我,轻声道:“你说得很好。”
  我的手在颤抖,我感觉到了,几乎是一种满含节奏感的颤抖,我赶紧把双手都撤回去,动作利落得就像碰到一颗刚从锅里捞出来的栗子。害怕的时候我会变成一个话痨,紧张的时候我会重复同一个动作,聂亦都知道。
  我的手抽得太匆忙,他有些疑惑地看着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其实我并不是说不出更好听的话,我想说,聂亦,那些不说出口就难以明白的,并不只有爱情,关怀也是容易被忽视和遗失的东西。我想把我的家人分享给你,假如你的家庭未曾让你感受到爱和完整,那么我将我所拥有的家人,所拥有的爱一起分享给你,我希
  望那样你就能更加快乐,更加喜欢现在的生活,以及创造了这样的生活的你自己。
  但我知道这些话我不能说出来,至少现在不能。或许永远也不能。
  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我屏住了呼吸,而音箱里突然传来孤寂的深海之音。我吁了一口气,低声道:“听,座头鲸的歌声,我在汤加海域听到过两次,你听过没有?鲸歌很洪亮,书上说能传多远来着……”
  他道:“九千米。”
  我说:“对,九千米。他们说座头鲸的歌声优美动听,可我老觉得那声音听起来孤单又忧郁,也许是听说成年的孤鲸会一直歌唱,直到找到一个群体归附可以不再孤独流浪,所以总有那样的感觉,座头鲸的歌声很忧郁。”
  我害怕他发现了什么,习惯真是可怕的东西,一害怕就变话痨,果然又开始唠唠叨叨,现在闭嘴是不是已经为时已晚?我有什么样的习惯他全部知道。
  我坐在石床的边缘,控制不住全身僵硬,聂亦却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现,反而笑了一下:“我记得你总是唱一些奇奇怪怪的歌。”
  我辨认了两秒他的表情,试图放松下来,又握住红酒杯喝了一口,再一口,再一口,干脆一口气全喝光,放下杯子,我说:“我也会唱很正常的歌。你有没有听过一首老歌?刚出来那会儿我还在念小学,叫eversleeping(《永世长眠》),是根据《惊情四百年》写的。我妈也喜欢那首歌,说有一版中文翻译,译得像一首诗。让我想想是怎么翻译的来着。”
  聂亦随手拿过一只遥控器,投影幕上的纪录片突然暂停,音箱里传出熟悉的钢琴声,我讶然:“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他将我的空杯子拿过去重新添酒:“你不是常说我是个天才?”
  我说:“不不,天才也不能这样全知全能。”我赞美他:“你倒酒的样子也很好看。”
  他笑:“想要我做什么?”
  我跳下床,向他伸出手:“聂少,可以请你跳支舞吗?”
  聂亦走过来时我在想,我为什么会突然想起来邀他跳舞呢?是他笑了,蛊惑了我?
  聂亦伸手搂住我的腰时我还在想,是因为喝了酒,所以心里想要什么就毫无顾忌地说了什么?前一刻我不是还害怕和他接触,害怕聪明的他会看出我心中所想?
  只不过喝了一杯酒。
  酒精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人要是想醉,就算是一小口,它似乎也能立刻起作用;狄奥尼索斯到底是个什么神明,竟能对人类的爱与欲望毫无保留地慷慨相助?
  管他呢。
  我只是想和聂亦跳一支舞。尽管我们都穿着睡衣。
  十六厘米原来也是挺长的一段距离,不抬眼就看不见聂亦的脸,我的左手搭在他的肩上,右手和他相握。整个屋子都被歌声填满,乐音缥缈圆软。时光像是垂挂在绝壁上的一面瀑布,一边静止一边流动。
  我们绕过一盆五叶松,昏暗的光线中,聂亦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歌词虽然是老电影得来的灵感,但我记得它拍过一版独立的MV,叙事完全不同。”
  我立刻想起来:“对,电影讲的是德拉库拉伯爵失去深爱的妻子,于是变成了吸血鬼,MV讲的却是一位女钢琴家失去了深爱的丈夫,日日夜夜沉浸在悲痛之中。其实她丈夫的幽灵每天都在故居陪伴着她,只是她不知道。我还记得她丈夫送她的那枝玫瑰花,以前从来没觉得玫瑰漂亮过。”
  他道:“我对流行歌曲没研究,你刚才说岳母觉得有个版本译得好?是怎样的?”
  我想了想,道:“昨晚我与他梦中相逢,他靠近我,说‘我的爱,你为何哭泣?’为此人生不再浩瀚绝望,直到我们同衾共枕,于冰冷的墓中。”
  好一会儿,他道:“‘失去’这个词并不是什么好意象,为什么你会喜欢?”
  我明白他的意思,丈夫失去妻子,妻子失去丈夫,的确都不是什么好意象,我说:“倒不是喜欢,你不觉得那种不能承受其实也挺感人的?德拉库拉因为不能承受妻子的死而投靠了魔鬼,用长矛刺穿了十字架上的耶稣;那位女钢琴家因为不能承受丈夫的死……最后她是打算要殉情吧?结尾那个镜头我其实没太看懂。但我觉得那样也很好。生是为了快乐,死也该是为了快乐。如果人死后可以变成幽灵,其实已经模糊了生死的界限,死而有灵的话,死也许就变成了生的另一种状态,跨过生死的门槛在另一种状态下和相爱的人相守,那样不也挺好吗?”
  我们绕过一座瘦长的孤赏石,近乎黑暗的角落,我大胆地将手攀上他的脖子,拉近和他的距离,他似乎并没有觉察到,声音里保持着作为自然科学家的严谨平和:“你所有的假设都建立在灵魂存在说之上,的确有很多人在研究这个问题,也有人试图从量子力学的角度证实灵魂的存在,不过他们都没有办法完美自洽。”
  我叹气:“你就是想说灵魂并不存在,我其实是在异想天开,可如果灵魂不存在,而且我非得去相信这个,当有一天我必须去面对死别的时候,该有多艰难?”我和他打比方:“比如我死在你的前面,是相信我已经完全离开这世界了让你好受一点儿,还是相信我的幽灵每天晚上仍会回来陪你看电视让你好受一点儿?你代入一下?”
  他低声笑了一下:“无论在什么情况下,自欺欺人都比承认现实更加容易,不过,非非,你现在很健康。”
  酒意一上来,我就开始唠唠叨叨:“你代入一下,你觉得我还是能回来跟你一块儿看电视更好是吧?我也代入了一下,老实说,我根本没办法承受,就算笃信人死而有灵也没办法,更不要说你还让我去相信灵魂不存在。”
  他随意道:“你怎么代入的?”
  我说:“我就想了想当我们老了,然后你先离开我,你比我大嘛,这种事很有可能发生的。”
  聂亦的舞步顿了顿,那停顿不到两秒,而我突然反应过来自己都说了什么。
  他没有接话,转过黑松、五叶松、搁在红木花几上的紫藤,我们的舞步没有任何偏差,可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移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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